獵魔人的提前退休計畫(三)



  天堂鳥旅店的床一翻身就嘎吱作響,不過,好歹沒有臭蟲。畢竟等級是「便宜旅店」而非「破爛旅店」,對伊萊來說已經足夠舒適了。要是樓上的人沒那麼劇烈地、聽起來像是要隨時散架地搖晃床鋪就更好囉。

  然而這沒有比天濛濛亮時就被嚇得從床上彈起更不利睡眠,伊萊眼睛還沒能完全睜開,就握住了防身的手槍翻下床擺出戒備姿勢:他聽見有人進房,動作輕巧,更顯得來者不善,但沒能瞞過他的耳朵。

  「哼,鼻子還挺靈的嘛。」

  熟悉的刻薄嗓音響起。是在戴爾姆斯宅邸受過對方「照顧」的黑髮女僕莉絲洛特,還是那身整整齊齊的女僕裝扮,不過手上沒有拿著武器,只是跋扈地扠著腰,白淨的小臉寫滿倨傲。

  伊萊仍舊握著手槍,但沒那麼警戒了。雷蒙應該不至於派人來殺他才是,但如果這個小姑娘擅自來教訓他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……

  「嗯,齒輪和機油的味道一聞就明白了呢。」他說,站起身。出於職業習慣,伊萊睡覺時穿著除了外套與鞋帽以外的全身衣物(這也是為什麼獵魔人的衣服總是皺巴巴),武器也放在可及之處,以便隨時都能逃跑或迎敵。

  莉絲洛特聽他這麼說,跺了下腳。

  「才、才不是用那些東西做的呢,但你為什麼知道?」

  伊萊覺得有點好笑,莉絲洛特進門時氣勢驚人,卻一下子就被轉移了注意力,這可不是戰鬥人員的好習慣啊。

  「我是獵魔者,一般人類、魔族、人偶、術士……散發出來的魔力波長都不一樣的。雖然也不是百分百準確,但妳很明顯不是人類。」

  況且他們一見面就交手過了,人類難道會從裙子下掏出一把又一把的輕重槍械嗎?嗯,如果會用魔法不是不可能啦……

  其實以莉絲洛特而言,光是用聽的就知道了,沒有心跳與其他內臟蠕動的聲響,但伊萊知道沒必要說明得太過清楚。

  「很明顯……」少女露出動搖的神情,但很快又板起面孔:「先不管那些,我是奉主人之命來通知你,設計草稿已經完成,主人請你到宅邸來一趟。」

  「這麼快?離我們會面還沒有二十小時吧。」下午到戴爾姆斯宅、晚上和神父見面、而現在才不過清晨……伊萊望了一眼窗外,有些懷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。貪圖免費的酒,他是喝得有點多。

  「因為主人是天才。」莉絲洛特翹起鼻子。

  「他真的很希望盡早找到菲列爾.馮吧?」

  「唔!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!你不就是知道這一點才厚顏無恥地要求主人幫你打造人偶嗎!主人可是從來不接受訂製的!」

  「什麼厚顏無恥,我認為對價很公平。」既然知道對方的來意,伊萊抓起外套披上。可以理解雷蒙不願浪費時間等待,但天沒亮就擾人清夢,未免也太沒常識了些。

  「就是厚顏無恥地利用了主人想找到馮先生的心情嘛……」莉絲洛特低聲抱怨。伊萊聳聳肩,從床底下的舊靴子中抽出襪子套上,迅速著裝完畢後對莉絲洛特說:「走吧。」

  「你不需要我帶路也知道位置吧?」

  「難道戴爾姆斯先生沒有吩咐妳要把貴客接到宅邸內?」

  「當、當然了,主人才不會那麼失禮呢!」

  「那也許他該派更有禮貌的女僕來吧。」伊萊故意斜眼上下打量莉絲洛特一番,果然她漲紅了臉,還有點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。

  「我是開玩笑的,女士優先。」伊萊朝門口做了個「請」的手勢。莉絲洛特緊緊抿著嘴,低頭走了出去。伊萊揹起自己磨得起毛的厚帆布背包(他的所有家當),跟在嬌小的少女身後。

  清晨的街道上沒有什麼人,小女僕與衣著襤褸的獵魔者並行,沒有引起什麼注意。莉絲洛特一反剛到旅店的囂張態度,整條路上不發一語。看來真的踩到她的痛腳了,雖然是人偶,但看著年輕女孩這樣悶悶不樂,伊萊感到有些過意不去,於是決定由自己先搭話:

  「喂,莉絲……洛特,我沒記錯吧?我剛剛只是隨口說的,想欺負一下妳而已,別把我這種無賴的話放在心上。」

  「您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。」少女回嘴,伊萊感到鬆了口氣,卻見她又低下頭,眨著眼睛。

  「但卻沒有說錯,我總是冒冒失失,完全沒有女僕該有的樣子。」

  「呃、」沒料到莉絲洛特突然訴起苦來,伊萊不知道該怎麼接話。

  「我和夏洛特是同時被製造出來的,但她很快就成為主人的貼身女僕,我卻到現在都還是負責灑掃、宅邸周圍的護衛,有時連著好幾天都見不到戴爾姆斯先生的面。」

  「這個嘛……」這種分工恐怕是在製作前就安排好的吧,伊萊不知道該不該指出這點。

  「抱歉,突然講這種事太不得體了,真的很抱歉,請當我沒說吧。」

  「別道歉啦。」伊萊心情十分複雜,小女僕如果維持著氣燄高漲的模樣,對他而言說不定還比較容易應付些。「不過既然要聊天的話,跟我說說菲列爾.馮的事情吧?我很有興趣。」

  「恐怕我不能透露主人的私事──」

  「沒要妳說那些,但妳見過馮吧?妳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?」

  少女咬了咬嘴唇,彷彿在掙扎著要順從自己的衝動一吐為快,還是保持女僕該有的禮節以場面話帶過。

  「……我不喜歡他。」最後,莉絲洛特還是屈服於自己心直口快的性格之下。「主人花太多時間跟他待在一起了。」

  伊萊暗自想著前後兩句話應該是有因果關係的。

  「妳不喜歡他的為人?」

  「他離開宅邸之前,把我的雙手砍下來然後折斷脖子呢。」

  莉絲洛特淡淡道。

  清晨的戴爾姆斯宅邸籠罩在薄霧之中,細心照料的綠色庭園呈現一種朦朧的美感,建築物的赭紅色外牆也披上了低彩度的印象。昨天和莉絲洛特交手時(或說,伊萊單方面逃避攻擊時)被炸毀的那些植株,居然在短時間內栽種了新的,即使其中有不少罕見的異國植物。注意到這點,伊萊不禁咋舌,好一個有錢又有閒。

  莉絲洛特領他走進屋內,這次卻不是進入客廳,而是上了二樓,在一扇緊閉的木門前敲了敲。

  「主人,伊萊先生到了。」莉絲洛特說。

  「請他進來。」裡頭傳來雷蒙的聲音。

  莉絲洛特朝伊萊點頭示意,伊萊打開門,獨自一人進了房間。這是一間書房,照理相當寬敞,但被密集的書架給塞滿了。其中一面朝著宅邸後方的牆上,開了大片的玻璃窗,旁邊安置著寬大、堆滿紙張與書寫工具的書桌,雷蒙.戴爾姆斯就坐在桌前。他的頭髮不像初次見面那麼整齊,有些熬夜後的蓬亂,上身也只穿著件領口打開的襯衫,袖子捲至手肘,的確像是工作中的樣子。

  「請坐……啊、沒有別的椅子,抱歉啊因為這裡平常只有我一人……夏洛特,謝謝,妳真是太貼心了。」

  金髮女僕從書櫃深處出現,拿來了一把有著刺繡軟墊的木椅,適時解救了主人待客不周的危機。

  伊萊在雷蒙的對面坐下,而夏洛特則轉眼間又沏來了紅茶,為客人倒上。這次伊萊總算可以在茶冷掉前好好享用了。

  「嗯、外型草稿草稿……糟糕因為等你來時起了興致設計起其他部份,畫好的草圖一下子不知道塞到哪裡去了──」雷蒙低頭翻找,隨口找著話題:「莉絲洛特沒惹什麼事吧?去接您的時候。」

  「除了打斷我的好夢以外,她讓我感到賓至如歸呢。」伊萊盡可能不讓口氣顯得太過諷刺。

  「噢、因為我想著您應該也會希望盡早完成這個人偶,真是不好意思。」雷蒙從紙堆中抬起眼睛,但表情與其說是抱歉,不如說像是困惑睡覺這種小事怎麼能跟搭檔復活相提並論。

  「我並不是在抱怨。」伊萊說。

  雷蒙瞄了他一眼,一邊從散亂堆疊的紙片中抽出一張,卻沒馬上遞給伊萊,而是拿在手裡,對眼前的年輕獵魔者笑了笑,似乎還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。

  「您說莉絲洛特將工作做得很好,是說反話吧?那孩子莽撞又直率,缺乏女僕必備的應對進退啊。」

  「而決定她性格如此的不正是您嗎?戴爾姆斯先生。」伊萊挑起眉毛,將雙臂交叉在胸前。

  「請叫我雷蒙就好。」年紀遠超過外表的魔族有禮地回答。

  「雷蒙先生。」伊萊從善如流。

  「請別誤會,我派她去並不是想故意冒犯您,相反地是覺得也許你們合得來呢。的確是我將她設計成這樣的,對別人的態度傲慢、笨手笨腳,就像隻深信主人是神的小狗,不是很可愛嗎?要是整屋子都是夏洛特這樣的模範女僕,實在是太枯燥了。」

  「我並不奇怪您將她設計成這樣,對於您的作品風格我畢竟也是研究過不少的。讓我驚訝的是她非常認真地為此煩惱──明明知道自己是個被製造出來的人偶。」

  「這有什麼好驚訝的,人類不也是嗎?總是無法擁抱自己的本質。」

  雷蒙微笑著將手上的草稿遞給伊萊,後者接過看了一眼,差點把手上的熱茶濺到紙上。

  「女、女的?這上面畫的是個女孩子吧!」在茶杯或地毯或客人的褲子遭殃前,夏洛特迅速地將托盤伸到伊萊面前,而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將杯子放了上去。

  方格紙上筆觸潦草卻精確地勾勒出人形,分別畫出了全身的正面、側面、背面與頭部特寫,圓潤可愛的臉蛋、柔軟的曲線,雖然並非前凸後翹的火辣身材,但顯然是個年輕女性的體態。空白處標註了一些身高、髮色等等的資訊,還有一些「手很柔軟」、「鄰家女孩類型」之類,莫名其妙的註解。

  「臉的部份等試作品出來會比較準確,但可以先提出您覺得需要修改的地方。」雷蒙交疊著雙手道。

  才不是什麼修改不修改的問題啊,伊萊像是無法再多看那草圖一眼般,將紙張往面前的魔族一塞:「也許是我沒說清楚,但我的搭檔也是男人,雷蒙先生。」

  雷蒙微微偏頭,「我知道,顯而易見不是嗎?但您對人偶並沒有任何指定,除了要可以承載靈魂、以及身體足夠堅韌以外。」

  「因為我沒有想到會連性別都改變了。」伊萊突然湧上一陣疲憊感。

  魔族男性看起來有些不滿,甚至微微噘起了嘴,像在責怪獵魔者是個難搞的委託者。難道真的是我有錯嗎?伊萊有些混亂地想。

  雷蒙一把抽回草圖,「我可以修改,只是這樣一來就浪費了時間。有什麼其他的要求請趁現在提出來。」

  伊萊舉起雙手投降:「男性,外觀年齡和我差不多,看起來是人類,中等身材,長相不要和我有任何相似之處,膚色、髮色、瞳色都是。」

  「嘖。」

  「……您該不會在想些什麼『同中有異的雙胞胎』之類的東西吧?」

  「女孩子明明就比較好。」雷蒙說。直接無視了提問,伊萊覺得多半是正中紅心。

  「請不要擅自將我跟預定會復活的搭檔之間的關係弄得一團混亂。」

  涉及人偶的時候、個人興趣就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呀這傢伙……初次見面那優雅的外表簡直就像個幌子,現在這樣帶著些微通霄後的亢奮、沉浸工作而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的樣子,才是雷蒙.戴爾姆斯的真面目吧。

  「不然乾脆這樣吧。」雷蒙往後靠在椅背上,將草稿紙扔回桌面,「不是製作一個,而是兩個人偶,其中一個由您提供以前的照片給我,另一個則依照您現在的這個身體──原本屬於您搭檔的身體──來製作。」

  要綁手綁腳的話還不如就照本宣科,是這個意思吧。但即便是這種賭氣般的理由,買一送一也太過大方了些。

  「兩個人偶?」

  雷蒙點了點頭,「你們握有將生者的靈魂分離出來的術式吧,透過那個把『你』也抽出來,和瓶內的靈魂分別放入兩具人偶中。如此一來,您和搭檔先生都可以使用和原本相近的外表繼續生活,可喜可賀。」

  「那不就要花費雙倍的時間嗎?我想您應該希望越早得知馮的情報越好吧。」

  「……哼。」雷蒙抬起了臉,眼神變得有些冷酷,「如果菲列爾確實在教廷,那麼情況其實很明顯──教廷打算利用他的人偶技術和對我的理解,將我除掉吧?而你會輕易告訴我菲列爾在教廷的原因也很簡單,既然會演變成鬥爭,我就需要比菲列爾所在地更詳細的情報。」

  「您說得沒錯。」

  這是一旦想通就會覺得再合理不過的的事。

  檯面上而言,教廷沒有討伐雷蒙.戴爾姆斯的名義,因為製造擬似人類是否為罪過仍有爭辯,而且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雷蒙在製造這類東西。

  世俗層面而言,教廷不願得罪有心利用雷蒙出品的人偶,增加戰力的各國政要。更何況,有許多勢力都覬覦戴爾姆斯獨特的製偶技術,在達成共識前貿然出手,可能會被認為是想將其技術據為己有、讓爭奪戰就此開打,場面將變得非常複雜。

  但如果是私人恩怨就不同了。

  由菲列爾.馮對雷蒙發動攻擊,就只是一場人偶師與人偶師之間的爭端。只要做好保密功夫,一旦菲列爾成功,教廷便能達成目的,即使失敗了,教廷也能置身事外。

  菲列爾為雷蒙的前弟子,並在血洗戴爾姆斯宅後叛出師門這樣的細節,事後再適當曝光即可。在那之前沒人知道雷蒙收過弟子,自然刺探不到菲列爾身上。

  雷蒙的情報網或許弱了點,但他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正確的理解。

  「因此,」他以銳利的眼神看著獵魔者,「我打算提高出價。兩具能夠承載靈魂的人偶,只要這麼做的話,您也不必在復活了搭檔之後,看著他相貌如昔,自己卻日漸老去。」

  「提高出價所交換的是?」

  「『站在我這邊』。」雷蒙露齒微笑。「並非要您參與戰鬥,而是要以與我同一陣線的前提,提供完整情報給我。」

  看著面前的魔族,伊萊想對方也並非除了製作人偶什麼都不會嘛。

  「您認為我是教廷派來的嗎?」

  「這我並不確定,只是您既然能夠得到這種等級的情報,至少在教廷裡也有朋友吧。我能確認的是您的搭檔確實死了,想要藉由人偶將他復活的願望很有可能是真的,既然我有您想要的東西,要收買就不難了。」

  看來這二十小時內雷蒙不只是專心設計出了美少女人偶,還讓他的僕役迅速完成了各種調查。和教會的驅魔神父不同,像伊萊這樣的獵魔者需要打響名號來獲取委託,他們這對搭檔也算小有名氣,這種事很容易就能查證。

  「……您的提案我很有興趣。」

  「那這麼做如何?我先將搭檔先生的人偶製作出來、你將所有情報給我、我再完成第二具人偶。以這個流程進行,無論是我或你最想要的東西都不會受到拖延。」

  「如果在第二具人偶完成之前,教廷就把您給殺了,我不就損失了嗎?」

  「為了提昇我的存活率,請務必將重要的情報都提供給我囉。」

  雷蒙笑了笑。

  要是真的演變成那樣,說不定為了確保自己的報酬,眼前的獵魔者會願意加入戰局──這魔族也許在打著這樣的算盤吧。

  「不,兩具人偶都完成後我才會提供完整的情報。請加快腳步吧。」伊萊揚起下巴,雙臂交叉在胸前。這樣的討價還價,讓雷蒙眉頭微蹙。

  「……要是您堅持的話。」表情並不情願,但人偶師應允了,「只是為了縮短往返討論的時間,您就在這裡住下如何?」

  「讓獵魔者住到魔族的家裡?」像是想突顯這個點子的滑稽之處,伊萊失笑重複了一次。

  「您不是已經第二次來到這個魔族的家中作客,並且在談一筆交易了嗎?」並未感到冒犯,雷蒙眨眨琥珀色的眼睛反問。

  「啊,該死。我無所謂。那麼就成交吧?只是我一張照片也沒有拍過,其中一具人偶就按照剛才的要求,外表由您決定吧。」

  「嗯,我不會說粗話,但同樣是無所謂。不過關於另一具『指定外表』的人偶,」他說這話時以指尖輕觸嘴唇,「能讓我確認體型嗎?」

  伊萊望著他,花了點時間才說出口:「體型?」

  「您應該希望搭檔回來時,覺得像是從未死過吧?如同待在自己原本的身體內一般。」雷蒙意有所指地對伊萊的身體比劃了一下。

  「……無所謂。」伊萊回答。

  「那就開始吧。」雷蒙推開椅子站起,身體前傾時額前的捲曲褐髮遮去了他一隻眼睛。「在書房脫衣服會有點冷,到客房去吧,我已經事先吩咐下人整理好了。」

  「看來您很有自信能說服我在這裡住下。」

  「不過是整理一間房間罷了,即使沒用到也算不上損失。」

  他們離開書房,夏洛特在後頭深深鞠躬。
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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