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魔人的提前退休計畫(六)

 伊萊遭遇大危機。

 

 

  伊萊回到走廊上,看見莉絲洛特站在房門外等待。

  「雷蒙的命令給得真快!」伊萊故意以戲劇化的口吻說。

  少女豎起眉毛,很不高興伊萊這麼輕挑地提到她的主人。但礙於自己現在是伊萊的貼身女僕了,更加有義務令他滿意,她也只能撇過頭:「請問有何吩咐呢,伊萊先生。」

  「聽這語氣,我先央求妳不要在睡夢中用刀捅死我好了。」伊萊回答,莉絲洛特轉頭瞪他,「開玩笑的。我不習慣有人貼身服侍,有事情再叫妳吧?」

  莉絲洛特噘著嘴,但還是從圍裙口袋中掏出一個小東西,交給伊萊:「需要我時請搖響這個。」

  那是一個精緻的搖鈴,還沒有伊萊的手掌長,銀色鈴身椴木握柄,雕飾著某種有四隻腳的動物紋樣。

  「這麼小一個鈴,隔著牆聽得到嗎?」雖然伊萊猜想那不是普通的搖鈴,還是這麼問了。

  「可以的,那是『我的搖鈴』,隔著很遠的距離都聽得到,也只有我聽得到。」

  「真厲害啊。」伊萊將那個和他的打扮格格不入的精美物品收進口袋。感覺就像偷拿銀餐具。

  獵魔人本來以為會聽到人偶女僕再次驕傲地回答,因為她的主人是天才,但莉絲洛特只是保持著沉默。

  「……怎麼了嗎?」伊萊看著莉絲洛特的臉,她好像在忍著什麼話不說。

  但這個小女僕從來無法藏起心事超過十秒。

  「你和主人變得很親密。」她將頭轉向一邊,不和伊萊目光交會。

  「我不會這麼形容。」伊萊搔了下後腦。這麼明白地被指出他和雷蒙上床的事,整個宅邸的僕役都已知曉,還是有些尷尬的,尤其是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孩(雖說只是外表)質問。

  「說得也是,親密這個詞對主人來說是很重大的。」莉絲洛特低著頭,像在檢查鞋尖是否沾染塵土:「不過就是性交過一次而已。」

  「啊?」為什麼好像莫名其妙被嘲諷了?「妳是在吃醋嗎?」

  「沒有這種事。」

  伊萊往前走了幾部,逼近嬌小的人偶。莉絲洛特不由得想往後退,但身後就是牆了。獵魔人高大的影子籠罩著她,女僕的強作鎮定肉眼可見,不過仍倔強地與伊萊四目相接。

  「從之前就很好奇了,妳暗戀雷蒙?」

  他以手指輕碰莉絲洛特的下巴,知道此舉會令她感到冒犯。女僕緊咬著牙關,像在忍耐不要對貴客開槍,僅以沉默作為反抗。

  「也是啦,滿屋子都是自己做的人偶,自然要都是深愛自己的。」

  「不是。」莉絲洛特說。伊萊揚起眉毛。「雖然無法為別人代言,但不是所有僕役都是像我這樣子的……夏洛特似乎就對主人沒有特別的感想,甚至也有人偶總是說著想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去。」

  她像是在捍衛主人的名譽一般忍不住辯解。

  「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傷害主人。這是底線。所以我才討厭菲列爾.馮,明明說著喜歡主人卻傷害了他。」

  「我以為是因為他折斷了妳的脖子。」

  「把我們弄壞就是在傷害主人。」莉絲洛特立刻答道。

  伊萊舉起雙手,像在澄清他沒碰莉絲洛特一根手指:「不欺負妳就是了。」

  「……太遲了。」莉絲洛特咕噥。

  獵魔人往後退去,還給人偶女僕應有的空間,仍舊舉著手,姿態誇張,很是惹人厭。

  「喂,」莉絲洛特說,「你若對主人有意思,就不要傷害他。」

  「妳放心,我沒有喜歡他。」

  伊萊隨意揮了下手,不理會跺腳的莉絲洛特,逕自推開房門進入臥室。

  他看得出床單確實換新了,但寢具的顏色與款式都和先前一模一樣,鋪設得整整齊齊,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。他的灰色行囊放在床邊,與整個房間格格不入,有華麗的地毯作陪襯,那髒舊且經過縫補的帆布袋簡直就像是要發出臭味一樣。

  獵魔人本人也是,雖然那之後有洗了個澡,但他的衣服……伊萊將鼻尖埋到手肘裡嗅了下,發現其實也還好嘛,而且要是沒有習慣的氣味反而不安心呢。

  接著他坐上床沿,將背包提到膝上,從裡面摸出一個硬幣,乍看之下跟這個國家所流通的貨幣沒什麼兩樣,但事實上,硬幣上的鑄造年份和所刻的在位國王並不相符。伊萊將那枚硬幣放在掌心,用力握緊。

  硬幣發出亮光,從指縫中漏出。

  兩個小時後,伊萊在另一間日間營業的咖啡廳和神父再次碰面。那間小店位於一個熱鬧的轉角,店裡溫暖且充滿咖啡香氣,外頭設有露天座位,圓桌與鐵椅擺在石子路上。穿著圍裙的侍女穿梭在座位之間,周遭的人們熱絡地交談。西奧羅神父仍舊一邊讀著書,不過這次至少先點了杯咖啡等待。

  「又遲到。」招呼語同樣沒變。

  「睡了個午覺。」伊萊絲毫不覺得羞愧。

  神父搖搖頭,顯然也覺得獵魔人太過厚臉皮,但他不願多費唇舌:「有什麼進度?」

  「那傢伙說的都是實話。」伊萊將手臂掛在椅背上,當侍女來詢問需要什麼飲料時,他只是擺擺手表示不用,「他毀掉宅邸內的所有人偶,然後把對方的妻子殺死,離開了那裡。」

  「動機呢?」神父拿起咖啡杯,沾了一小口,好像覺得還是太燙了,又放了下來。

  那是菲列爾一直沒有清楚交代的的部份。應該說,他的回答沒有給出任何解釋。

  「我沒辦法再那麼過下去了。」菲列爾是這麼解釋的。即使追問,他也沒有給出更詳細的回答,保持著沉默。

  伊萊做了個不置可否的手勢:「感情糾紛。」

  「感情糾紛?」西奧羅挑了下眉毛。

  「由愛生恨吧……我想。」伊萊暗自覺得這句話聽起來還真俗氣,但好像沒有更簡潔明瞭的說法了。

  「你是確實知道,還是只是猜測?」

  「他們上過床。對方說那傢伙『瘋狂愛著他』。」

  「上帝保佑。」神父低聲道,手指細不可察地劃了個十字。

  「屋內的女僕也認為他對主人抱有那種感情,應該錯不了。」畢竟是那個心直口快的年輕女孩啊。

  「有人偶記得他?我還以為你說他把它們全毀了。」

  「看來至少修復了一些。也許記憶沒有毀損。」

  「嗯。」神父點點頭。「不到一天之內你查出來的還真不少。」

  「他們不太避諱這個話題。」雷蒙是,莉絲洛特也是。那理應是樁慘案,但雷蒙對於談論這件事這個人,好像沒有多少創傷。

  「但這依舊表示你得到他的信任了?」

  「嗯。他也猜得出來你們想利用他對付他。他向我提出交換條件,他追加一具人偶,我則要將所有情報都透露給他。」

  為了避免提及人名,對話中的代稱開始多到有些令人混淆了。但對於西奧羅來說並沒有什麼問題。

  「兩具人偶?」

  「就是……一具我的,一具伊萊的。把我的靈魂也抽出來,讓伊萊和我都藉著人偶的身體活下去。」

  「居然提議主動放棄肉體?」神父搖搖頭。

  「總之我是答應了,拒絕反而令人起疑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反正不管是一具還是兩具人偶,都只是藉口,對我們來說沒有差別。」神父以手指碰了下咖啡杯壁,但燙得馬上縮回手,於是他拿起小湯匙攪拌,希望那黑色的飲品可以涼得快一些,「你做得很好,米凱爾。你的父親會為你驕傲的。」

  那張英俊的小麥色臉孔變得神色陰沉起來。米凱爾還活著的時候也不時會露出這樣的表情,但西奧羅是無從得知了。

  「我沒有父親,只有一個壞脾氣又愛喝酒抽菸的師父,而他已經長眠地底了。」

  「血緣是無可否認的,米凱爾。」很奇怪,平時態度冰冷的西奧羅神父在說這話時反而流露出溫情。伊萊對此說不出地反感。

  「這話向他本人說吧。」

  「你不也是期盼著與他找回聯繫,才在搭檔死後找上我們、並接下這個工作嗎?我不奢望你承認,但我建議不要逃避你的內心。」

  「我不需要你的建議,我只需要你們確實支付尾款。」

  伊萊語氣強硬,表示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。

  找回聯繫?米凱爾對那個犯戒與教區內女子生下他、卻為了名譽與地位從未承認,也一路在教廷內爬至高位的偽善者,根本毫無孺慕之情。

  越是教廷受到敬重的地方,未婚生子的女人處境就越悲慘。而無論是母親死去之前或之後,那個理應是父親的男人,都未曾給予他任何關照,年幼的米凱爾最後被旅行經過的獵魔人收留、作為徒弟訓練。

  工作危險、訓練艱辛、不受尊敬、四處漂泊,獵魔人一直都是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的職業,更精確地說,他們走上這條路時通常都還小得不足以選擇。

  對米凱爾而言,他的家人就是母親、師父,還有年紀相仿、同為學徒的伊萊。米凱爾曾說自己並不恨他的血緣父親,他喜歡獵魔人的生活。而米凱爾也說過,他想跟伊萊當獵魔搭檔到死。

  現在的米凱爾無法為自己辯護,但至少在這件事上,伊萊認為自己足以為他代言。

  最可笑的,不就莫過於眼前的聖職人員侃侃而談父子間血濃於水的關係,卻不管是他,或那個以為年久失散的兒子朝他遞出橄欖枝的男人,都無從辨認出在這個外表底下的,早就不是米凱爾了嗎?

  以教廷的理解,伊萊──或者說他們以為的米凱爾──不過是在失去搭檔後想要退出獵魔人這個行業,又取得了和馮有關的情報,於是抓住這個機會賺取一筆退休金。需要人偶復活搭檔的理由僅是個幌子,是這個獵魔人因應戴爾姆斯身份而寫出的劇本。

  教廷從一開始就沒能認清伊萊的真正目的。

  伊萊擔心過「偶然」取得馮相關情報的說詞無法取信於對方,原來西奧羅神父──以及那個已然坐上樞機主教位置的男人──是如此理解的。

  伊萊本該順勢隱藏自己的目的,但他卻無法聽著對方當面扭曲米凱爾的想法。

  「總之以我目前收集到的情報,那個人的說詞看來都是可信的,他想除掉對方應該也不是謊言。」伊萊將話題拉回到公事上。

  西奧羅神父以憐憫的眼光看著他,伊萊忍著不去挖出他的眼睛,好在他總算收起了那副表情,改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:

  「宅邸的警備狀況呢?對方既然知道我們的用意,舊的配置應該已經改動了。」

  「很難說,我可以靠感官掌握大致的數量,但如果有停機待命的就麻煩了。而且人偶不必輪班,日夜都在宅邸內部與周遭活動。」

  如果要說真心話,伊萊認為摸清楚配置的意義不大,人偶除了沒有換班時間,很可能也共享著人類所無法達成的警報網,只要有任何一具出現異常就會觸動,即使再怎麼乾淨俐落地除掉也無濟於事。

  要攻擊那個地方的話,就要具備能擊壞所有人偶的火力。並且它們多半不會充滿榮譽地與你單挑。

  但伊萊沒把這些說出口,他需要一些時間,和西奧羅的理解不同,他是真的想要人偶。

  「我想花費一些時間,應該能掌握更多的細節。只是不能急,他們對我的曖昧立場以及與你們關係不明這點,都有所警覺,我不想加深不信任感。」

  「他認為,只要把所有的人偶都打壞就好了,配置細節並不重要。」

  那杯咖啡總算夠涼了,神父舉起杯子喝了一口,露出讚許的神情,伊萊卻在心底暗罵了句粗話。

  「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需要派人進入宅邸獲取情報,畢竟他在那裡待了許多年,熟知對方思路。」

  「他要是真的知道,又怎麼會搞到這步田地?」伊萊哼了聲。

  「知道不代表能夠採取最理性的行動回應。」

  「就像某個年輕神父明知戒律,卻還是搞大了信徒的肚子?」他忍不住出言譏刺。

  西奧羅神父嘆口氣,「就像某人明知這場談話的保密性,卻還是說出了敏感字眼。而且我以為你不喜歡這個話題。」

  「我只是好奇你作為知情者又是這麼想的?你就這麼順服他、即使明知他犯了戒?」

  「孰能無過,重點在於懺悔與向善。」神父看著伊萊,又掛上那副令他痛恨的溫柔表情,「你似乎以為他拋棄你是出於貪婪吧,但他只是害怕,不知如何是好,事後也十分後悔。」

  「懦弱與貪婪並不相衝突,甚至總是緊隨彼此。」

  「你會有機會了解他真正的為人的。讓我們把重點拉回來吧,他認為準備已經很充分了。」

  「但你們不是打算謹慎行事嗎?」

  「是的……但同時那一位也十分關心以身犯險的你,米凱爾。」西奧羅神父十指交叉望著他。

  伊萊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
  「什麼意思?要我提早抽身嗎?」

  「談好的金額會如數給你,不必擔心。」

  「我不明白──」伊萊皺起眉頭,為何事到如今才突然以這種理由讓他結束這個任務。這太早了,他還沒有拿到想要的東西,況且如果雷蒙沒有得到警告的話……

  「我也不明白,如果你的理由只是為了錢,為何不就此答應呢?」

  神父的眼神顯得深不可測,伊萊搞不懂他在打什麼主意,答不上話來。

  「如果你是在換個方式問我是否對所謂的『父親』仍抱有憧憬──」

  「我知道你不會承認的,因為你自己也未必意識到。」神父語氣輕快地說,拿起桌上的糖罐,從中挾起一粒方糖丟入杯中,「但也許接下來發生的事能讓你理解他對你的關心。」

  待伊萊作出反應時已然來不及了,身後端著咖啡的侍女以托盤上放著的帕巾掩住他的口鼻,那上面浸染的並非常見的氯仿,而是另一種無色無味,效果也更加強烈的藥劑。來人顯然做足了功課,藥劑對伊萊的特殊體質依然有效。

  連掙扎都還沒能做出,視界就開始旋轉,他看見神父站了起來,整整衣擺。

  「還記得我們問你怎麼知道馮在這裡時,你是怎麼回答的嗎?『要小心那些你需要,卻從不正眼以對的人們』,那之後我們開除了所有的刷地女工。但果然人即使是知道的事,仍無法正確實踐呢。」

  伊萊發出吼叫聲,奮力甩開侍女的手站起來,試圖催動能力。他衣服下的紋身如同要剝落般發出紅光,但只維持了不到一秒,接著伊萊便失去力氣、重重地摔到了地上。店內其他桌的顧客,就像是完全沒察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樣,談笑聲絲毫未變。

  原來如此,這是個小小的,布置好的場景啊,對教廷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大手筆。伊萊的思緒渙散著。

  「他真的擔心你,米凱爾,尤其聽說了你和伊萊不僅僅是獵魔搭檔的傳聞。他不希望你跟毫無道德觀可言的魔族接觸太久,錯失回歸正軌的機會……」

  他看見人們的腳,男人擦亮的皮鞋,女人高跟的靴子,離他最近的一對男女,穿著黑色高跟鞋的腳輕輕但刻意地勾了勾男子的。

  他不知道男子有沒有回應她,因為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漆黑。

 

-TBC-


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