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魔人的提前退休計畫(九)

 

 

  菲列爾來到戴爾姆斯宅那天,下著大雨,很戲劇性,本人淋得全身濕透這點也是。尤有甚者,他身後停放著一輛沒有多餘裝飾,但做工高級的黑色馬車。拉車的一對栗色馬匹毛色亮麗,身姿挺拔,像是名貴品種,只是在雨中顯得狼狽。

  應門的黑髮女僕請他進來避雨,並表示可以將馬車移到不會淋雨的地方,但菲列爾很堅持,他只要見雷蒙.戴爾姆斯,也不讓任何人碰那馬車,即使小女僕已經說明了主人正在工作,不確定要多久才有空見他也一樣。

  剛接下這份工作沒幾天的人偶女僕非常苦惱,主人工作的時候是沒有任何人偶敢打擾他的,呼叫貼身服侍的夏洛特也沒有回應。

  而且,這位彷彿從懸疑故事中登場的客人打從一見到她,就毫無遮掩地上下打量,讓她很不自在。

  幸好經過的艾莉西亞夫人解救了她。夫人得知狀況後說:「唉呀,我去跟雷蒙講。」然後踏著輕巧的腳步,直接走進了地下工房。整座宅邸中也唯有夫人能夠這麼做,更只有她能只憑這樣便將雷蒙帶了上來。

  雷蒙面對紅髮完全被雨打濕,變得近乎褐色並貼在臉邊的年輕男子,面色不善地請他表明來意。菲列爾打開馬車的門,豪不在意弄濕裡頭精緻的襯墊,抱出了一具嚴重損壞的女性人偶。

  「這是你的作品,對嗎?」菲列爾直截了當得近乎無禮,但雷蒙並未感到冒犯,因為自己也未對他以禮相待。

  人偶師的表情很驚訝,好像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見到這具人偶。他點了頭:「比較早期的作品了。」

  他記得自己經手的每一具人偶,無論有沒有出售。雖然不會記得買家,但會記得灌注心力製作的人偶。

  「幫我修好她。」大男孩急切地說,卻是命令語句,「救救……我的媽媽。」

  菲列爾知道那不是他的母親,當然血緣上不是,父親也從未說她是。那是保母的替代品,對菲列爾有無止盡的耐心、滿足他一切需求、不會被他傷害、又能兼具保鑣的,昂貴無比的替代品。

  但他會偷偷叫她媽媽,在他停止對她懷有敵意之後。

  其實戴爾姆斯是不提供維修服務的,然而雷蒙側過了身,對菲列爾說:「進來吧,我檢查看看。」

  年輕男子很激動,雨從他臉頰滑下簡直像淚一樣,他抱著那具人偶,走進華麗的大門,將水滴到地毯上。

  最終那具人偶並未能修好,損壞太過嚴重,傷及軟體,即使調整恢復原本的人格,也不會記得過去的事。菲列爾認為這樣沒有意義,而雷蒙也對這項工作興致缺缺──舊作對他而言似乎有過多須改進之處,可以欣賞,但不願意再製。

  雷蒙問他想不想舉辦葬禮,他聽說某些客戶曾經這麼做,紅髮藍眼的年輕男子說:「何必呢?」而雷蒙也同意。

  不過菲列爾留了下來,他表示想學習製作人偶的技術,而從未想過要收弟子的雷蒙,也出於某種理由改變了心意。

  菲列爾對這棟宅邸之內的生活適應得很快,自己都感到驚訝,他並非能夠快速習慣新環境的人。或許是因為這裡到處都是人偶,而他正是人偶所帶大的。但他也感覺到,這些人偶和羅莎娜──他所帶來的那具損壞人偶──有很明顯的不同。

  「應該說,早期我拿出去賣的人偶,還是比較考量功能性的吧。」

  回應菲列爾的觀察,雷蒙這麼說。那時他們面前躺著一具割開了外層的人偶,正在進行測驗,菲列爾必須將內部零件正確地組裝回去。

  「所以還是比較接近一般人對幫手的需求,當然還有性對象,雖然也會有自己的性格,但大多溫順,是絕對不會鬧脾氣的。」

  即使被傷害、侮辱了也不會反抗,並且仍舊照看他,羅莎娜是這樣。無限的、專一的注意力,只屬於菲列爾。

  「留在我身邊的,除了原本就是依照我的興趣去製作,也經過了許多年的汰換調整,現在我更重視個性的呈現。」

  最初來應門的黑髮小女僕讓菲列爾感受到的違和感,大概就是源自於此。她明顯地表現出苦惱與不知所措,還向其他的人偶求救,而對方(一個看起來相當高傲的少年)嘲弄了她。

  像是一齣沒人觀賞也會自動展演的戲般。住進來後菲列爾留心過了,那些人偶的確在沒有人類注意時也是如此行動。簡單地說,宅邸內的人偶之間有著「人際關係」。

  他們會爭執、會互助,會彼此喜愛或厭惡。甚至,也會犯錯,打破杯盤、拙劣謊言掩飾粗心,但那些錯誤永遠無傷大雅,不會真正造成雷蒙的困擾,只是可愛的小淘氣。

  也所以他花了點時間才確認艾莉西亞並非人偶。他在園丁剪下的花中混入了未處理的、留有硬刺的玫瑰,喜愛親手將花插入瓶中的艾莉西亞刺傷了手,流出紅色血液。

  但即使如此,他最終仍是向雷蒙詢問了才得以確認。其實是雷蒙問他是否動過園丁剪下的花,畢竟他的人偶不會將留有硬刺的玫瑰交給艾莉西亞。

  菲列爾承認並且道歉,並進一步表明這是由於他好奇艾莉西亞是否真是人類,而人偶師聽到這個問題時,藏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。

  對菲列爾而言,艾莉西亞這名女子太過不自然。她著迷於閱讀與書寫,經常整天只做這兩件事,或這兩件事其中之一,但全無發表的慾望,讀過她作品的只有雷蒙。她沉浸於文字之中的投入程度,和雷蒙工作時如出一轍,談吐也和雷蒙十分相近,相處猶如和諧的共舞,彷彿思考同步。

  所以即便雷蒙告訴他,艾莉西亞確實是他的人類妻子,菲列爾依舊是沒有完全相信的。他問他們是怎麼相遇的,雷蒙笑了一下,很罕見地拒絕回答他的問題。

  「如果我老實說了,你會討厭我的。」他這麼說。

  不知道為什麼,那個瞬間菲列爾對雷蒙湧起異常強烈的性慾,但感受卻是很負面的。

  「您覺得我是道德那麼高的人嗎?」

  「與其說道德高低,應該形容為價值觀不同?」

  「跟我說明的話,我也許就會認同的。」

  「嗯,但我並沒有想做這件事。」

  「……我現在就有些討厭您了。」

  「啊,這樣嗎?」他隨口回答著,指指他們面前桌上那製作到一半的人偶,示意菲列爾比起閒聊,還是練習比較要緊。

  沒有預兆地,菲列爾扣住雷蒙的手腕,將他的手臂往後折,胸口按上桌面,人偶師的臉壓在柔軟的表層材料上。紅髮的年輕男子什麼也沒說,也不確定是什麼驅使他這麼做。

  「好痛。」雷蒙微弱地說。菲列爾更加用力地拗折他纖細的手臂,人偶師發出慘叫,這讓菲列爾鬆了手。雷蒙直起身,還沒穩住重心,就被菲列爾抓住肩膀急躁地吻了。

  然後他露出抱歉的表情,雷蒙感覺到他那表情是對於親吻了他,而非弄痛了他這件事。然後他有種很新鮮的感覺。

  「可以……可以陪我一下嗎?」菲列爾非常生澀地說。雷蒙推測這是某種笨拙的性邀約,因為他們早就花了大部分的時間相處。

  「你想怎麼做呢?」他問,並不是為了評估,而是為了知道他接下來要答應的是什麼。

  那之後雷蒙也答應過菲列爾許多事,幾乎是所有事,但終究不是所有事。比方說他始終沒有告訴菲列爾,他是如何遇見艾莉西亞,然而也是因為菲列爾並沒有問第二次。菲列爾從不問第二次。

  有一回菲列爾請求他留在他的房間裡過夜,雷蒙理著領子,說:「我要回寢室去。」

  「夫人應該已經熟睡了。」菲列爾坐在床沿,看著他。那是菲列爾唯一一次在這種情況下提起艾莉西亞。

  「也許吧。」又或者坐在床上看書看得忘了時間,又或者寫東西寫得忘了時間,也可能根本不在寢室裡。但這都不會改變雷蒙的決定。

  「……您只把我當作性對象嗎?」菲列爾起身往他這裡走來。雷蒙心想他似乎比剛來到這裡時長高了一些,而他的淺藍色眼睛真是很漂亮,有種脆弱而憂傷的感覺。

  「不是那樣的,我很喜歡你,菲列爾。」

  「那就留下來,一個晚上就好。」他抓住他的手腕懇求道。

  為何把兩件毫不相關的事牽在一起呢?雷蒙知道人類的這種習性,但並不理解。在這種情況下,他輕易地開始感到心煩,但由於對方是菲列爾,他試著保持耐心,衡量了一下情勢,猜測菲列爾的期待。

  接著難得地──事實上雷蒙並不記得自己上次這麼做是什麼時候,很可能從來沒有──他決定做一件不是自己想要,而是對方應該想要的事。

  「好吧。」他說。他以為菲列爾會高興,但他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,抓住他的手收緊,收緊,掐得他發疼,然後突然鬆開。

  「我也很喜歡您,雷蒙老師。」他以戰敗者的口吻說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雷蒙感到混亂。他看著菲列爾低下的臉,試著解讀他究竟想要什麼。「如果你其實不想要我留下來……」

  「您剛剛答應我了。」這次他的聲音帶有明顯的怒意,但也只維持了一瞬間。「你答應我了……」他喃喃道。








  琥珀色雙眼的魔族回到了自己的寢室,感到疲累,但疲累很好,和專心工作一樣好,不會去想多餘的事。他沖過澡,洗掉汗與精液,還有人類男性的氣味,裸著身體走到床前。艾莉西亞睡得很熟。艾莉西亞的人偶做出熟睡的樣子。她那一側的床頭櫃擱著本筆記,筆夾在中間,雷蒙拿起來打開,他能在黑暗中視物的雙眼看見未全乾的墨跡,艾莉西亞的字,寫著艾莉西亞的小說。故事仍停留在一年前,人偶將她的小說又抄了一遍。

  他將筆記本小心地放回原處,躺入被窩,將艾莉西亞抱進懷裡。艾莉西亞朦朧地半睜開雙眼,往他那靠了過去,閉上眼睛。雷蒙也閉上眼睛,聞到她的髮香,感受她的體溫,聽見她因睡眠而和緩的心跳。

  就像一切都還很好。








  伊萊換上備用的衣服,他盡量不去想是誰剝光他原本所穿的、換上那件罩袍。他的備用衣物更舊、磨損更嚴重,也所以汰換下來作為備用,上頭縫入的咒文都有些綻線鬆脫。他可以修補,但他想可能用不著。

  從小師父就讓他和米凱爾交換縫彼此的裝備,背後的邏輯很簡單,這樣他們會做得比自己的東西還用點心。那個壞脾氣的男人只有一套管教哲學:伊萊犯錯,米凱爾就挨揍,並且只揍米凱爾,反之亦然。

  於是,有什麼壞事他們都是兩人一起做,被抓到了就一起挨揍,這樣才公平嘛?

  也因此現在伊萊穿的其實是自己以前縫的東西,他和米凱爾身型不同,大部分衣物沒能交換穿。

  他在行囊裡摸出幾支捲菸,爬上窗檯,開了窗,劃亮火柴點上菸迎風抽著,想一些往事,大多是比較小的時候的事,然後也漸漸想到比較近年的事,在他和米凱爾的關係變得複雜與困難之後的事。

  那麻煩的對戒啊,還是他主動提議要戴的呢,為了告訴米凱爾他在乎他。他親手幫米凱爾戴的,也讓米凱爾幫他戴。現在想來,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殘酷?

  我願意代替你去死,米凱,當時的他這麼說。那是真心的,或許現在也沒有變。但那時的他也已經知道,米凱爾要的不只是這個。

  「應該去找比我更好的傢伙啊,米凱。」伊萊喃喃自語,丟出的白色菸蒂劃出弧線落下。

 

 

-TBC-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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