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魔人的提前退休計畫(十一)

 

 

  一直到隔日的晚上伊萊才又見到雷蒙,這弄得他有些焦慮,他想雷蒙應該有擬定一些方法,畢竟他才是了解菲列爾與其人偶的那個人,而不管是什麼策略,總該告訴他──並且,雷蒙也沒有問過他慣用的戰鬥方法。

  即使攔下宅邸中的人偶詢問,他們也只會回答不清楚、主人在忙。到了接近菲列爾預告的時間,夏洛特才來請他到工房去。

  而雷蒙打算告知他的事情,也並非伊萊所預期的。

  長髮紮成馬尾的魔族坐在工房的大桌前,看起來像是熬過夜,袖子還捲在手臂上,而桌上的人偶怎麼看都不像原本那個小女僕:男性、身材高挑、肩膀寬闊,淡金色頭髮約莫及肩長度,紅潤的白色皮膚,雀斑橫過鼻樑,添上了恰到好處的孩子氣。或許是因為眼睛半張著,不像莉絲洛特給人熟睡的感覺,反而如同死不瞑目的屍體般有些令人毛骨悚然,不過也因此能看見眼睛是淺藍色。外表約莫二十後半的年輕臉孔,不是特別引人注目的那種,但無疑是個好看的男子。

  「呃,你把莉絲洛特改成這樣了嗎?」伊萊說,其實他猜得到是怎麼一回事,但對此又充滿了疑惑。

  雷蒙拆下有些鬆散的馬尾,光澤豐盈的褐色長髮瀉下來,「說好給你的人偶,我趕工做完了。你有找好能夠幫你轉移的術師嗎?沒有也沒關係,我看了一下舊的陣式還在,讓夏洛特補強後已經可以用了。靜止的人偶搬運很麻煩,我覺得你就在這裡換過比較好……」

  「等一下等一下。」伊萊作出手勢,「這跟之前討論的不一樣,更何況我轉移後是沒辦法馬上參與戰鬥的。」

  「這正是我們之前所約定的吧,我說,多給你一具人偶,然後你要站在我這裡,不過既然你真正需要的只有一具……你已經完成自己的部分了。」

  雷蒙瞄了一眼牆角的立鐘:「動作快一點,在菲列爾來之前換好離開吧。」

  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你又擅自決定個什麼勁啊?」

  魔族男性望著他,眼神露出疲倦。

  「沒有你我也能贏,不必把你扯進來。」

  「那好,就贏了之後再來搞這些,還能多點時間測試這趕出來的東西,我可是要用一輩子。」

  「這種東西我閉著眼睛都能做,包準你用到活膩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晚點取跟現在取不都一樣?」

  「不一樣。」雷蒙說,他摘下眼鏡,捏著鼻樑:「煩死了──……」

  伊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,他沒看過雷蒙這麼情緒化的樣子。

  「我不會走的,雷蒙。」

  「夏洛特。」雷蒙喚他的怪力女僕,看來是想放棄文明的溝通方式了,伊萊作好心理準備,但其實沒什麼把握:如果要戰勝夏洛特又不把她弄壞的話……

  然而髮髻挽得整齊的女僕樣子有點奇怪。她直直看著自己的主人,不是以往那專注等待發落的樣子,而更像是鎖定了目標,如果現在有哪個目標需要她鎖定,那也該是伊萊,但她突然往雷蒙奔去。

  金髮女僕在桌前躍起,五指成爪朝雷蒙臉上撲,雷蒙只來得及瞪大眼睛,是伊萊靠著獵魔人的反射神經,擋在了他前面。舉起的手臂一痛,女僕的手指掐進肉裡,像是要一路捏碎骨頭,好在縫入咒文的衣物發揮了些阻隔效用,而伊萊沒有讓痛覺慢下自己的動作,另一手已舉槍往女僕的腦袋擊發。

  子彈打了進去,夏洛特歪歪頭,眼睛轉向了伊萊。貼身女僕果然是做得很堅固啊──伊萊暗罵,但獵魔人慣用的子彈也是很凶狠的,下一秒打入腦殼的彈藥爆了開來,連接著金髮的人工皮膚跟著噴濺。

  「夏洛特!」他聽見自己護在身後的魔族男子驚叫。女僕停止了動作,但手指仍鉗著伊萊的手臂,獵魔人不浪費時間地將她踢開,身後的雷蒙大聲喘了一口氣。

  「別發呆,他們過來了。」伊萊的耳朵捕捉到無數的動靜,轉頭看雷蒙仍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,大吼道:「你的那些人偶們!全都在同一時間停下腳步,改變方向往這邊過來了!」

  他抓起雷蒙的手,幾乎就像剛才夏洛特那樣用力,扯著他往出口跑。地下工房只有一個往上的樓梯,他可不想被困在這裡──然而似乎有點遲了。

  樓梯上站著一對人偶,陶瓷般的五官毫無二致,難以分辨性別的年幼身形,但一個穿著男僕服裝另一個則是女僕。伊萊認出他們,昨天在花園裡撲蝴蝶玩耍,但人偶美麗的臉孔現在顯得毫無生氣,已完全無法跟人類搞混。

  他們各自拿著一把巨大的鐵黑色鐮刀,高高舉起。

  伊萊先發制人,子彈首先擊中男孩眉心,然後是女孩。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,但伊萊只感到僥倖──好在這兩個使用的也是冷兵器,如果是像莉絲洛特那樣……

  沒時間考慮這種事,更多的人偶往這裡過來。狹窄的樓梯給了他們地形的優勢,人偶無法一擁而上,然而彈匣裡的子彈是有限的。

  伊萊不等他們露臉,看見腳就先射,堅實的材料使得子彈無法穿透,但也因此能在內部炸開。腳踝被炸斷的人偶跌落樓梯,雖仍執拗地往他倆爬來,卻也成了彼此的阻礙。

  「不要……」他聽見雷蒙的聲音很微弱,捏他的手捏得死緊。

  「你之後再把他們都修好一遍不就得了!我們可沒得修!」伊萊大叫,斷腿的跟完好的人偶朝他們逼近,噩夢般的景象,其中一個拖著斷腿的女僕舉起右手,從她的掌心變化出了長槍,準備投擲。

  「啊,混帳東西!」

  他甩開雷蒙的手,從大腿上綁著的皮套抓出一個細長的玻璃瓶,咬開軟木塞,將透明的液體全數倒入喉嚨。

  接著他握緊拳頭,默念著契約文,就像他在咖啡廳被迷暈前所試圖做的,這次身上所紋的圖樣成功發出紅光,極其強烈,雷蒙舉起一隻手擋在眼睛前面。

  待視線恢復正常,原本獵魔人所在的地方有一隻巨大的、黑色毛皮閃爍著電流般紅色火花的野獸,排在長吻上方的三對眼睛是血汙般的濁紅色,柱狀、生滿肉刺的長舌掛在多層的尖牙外,拱起的背幾乎抵住地下室的天花板,巨大的尾雖然也覆蓋著毛髮,但擺動的樣子更像是爬蟲的尾巴。

  野獸發出淒厲的喊叫,揮舞爪子,有效率地破壞著雷蒙的人偶,折斷他們的腰、咬得他們身首分離,人偶們的攻擊彷彿穿不過那層毛皮。

  伊萊──實際上是與米凱爾簽訂契約的異界魔獸體型太大了,無法從樓梯出去,但人偶們機械性地不斷往工房湧來。停止運作的人偶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,雷蒙能夠辨認他們每一個,知道有誰還沒抵達、被破壞。

  人偶們其實並不在意伊萊,所有的攻擊都針對雷蒙,只是伊萊將自己橫在他們之間。那毛皮並不能擋下所有攻擊,幾輪轟炸與砍切之下,伊萊也變得血淋淋。工房的地上流淌著鮮血與白色的人造循環液。

  最後一個人偶的腦袋被魔獸的腳掌踩碎,趴在地上手臂抽動著。伊萊的呼吸淺而急,他的身體慢慢縮小,最終,一絲不掛的男子坐在濕漉漉的地上,揩掉眼睛裡的血。

  「暫停一下。」他喘著氣說,目光尋找著某樣東西,然後他看到掉在一邊的皮袋,伸長手勾起,沮喪地確認其餘的玻璃瓶全都摔碎了。

  伊萊的肩膀上有個很深的傷口,他將手覆在上面,喃喃禱念啟動一個簡單的術式,試圖止血。

  雷蒙站在原地,四周都是人偶的殘骸。他往前一步,便看見了那月光灑落的長廊,拂著輕輕的風,他親手製作的人偶們躺了一地,支離破碎,整座宅邸靜得可怕,長廊的底端,那扇門在等著他,他在推開之前就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……

  獵魔人的咒罵聲拉回他的意識,雷蒙看見伊萊摀在肩上的指間滲出血。他快步走了過去,蹲下身,手蓋在伊萊的手上,沒有誦唸任何咒語,就止住了血,甚至傷口也開始癒合。

  「謝了,其他地方也麻煩一下?」伊萊說,雷蒙沒有回應他,但開始移動雙手,治療這個為他浴血奮戰的獵魔人。

  「……他對我的人偶動了手腳。」從剛才就保持沉默的魔族男性低聲說,嗓音有些嘶啞。

  「我看得出來。」

  「上次一定也是這樣,我怎麼沒想到呢?理所當然認為是他的人偶侍從破壞了我的。他的人偶品質也很好,但果然是不可能那麼快又安靜解決掉我的……我怎麼沒想到呢?」

  伊萊沒有說話,他感覺到雷蒙的狀態不太妙,雖然他才是遍體鱗傷的那個人,但是……從雷蒙碰觸他開始,那雙手就沒有停止輕微的發抖。

  「雷蒙,」他說,以特定的音調喚他的名字,想起自己以前安撫米凱爾的時候,「深呼吸。閉上眼睛,吸氣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,停,然後慢慢吐氣……」

  雷蒙照著他的話去做,再次睜開眼睛時,已經冷靜了許多。

  「我們得離開這裡。」人偶師說。

  「計畫是什麼?馮會帶著他的人偶士兵前來,而你的已經壞光了,我雖然還能動,狀態也不是太好。」

  或許還是能夠一拚──伊萊暗自估算著,如果增幅劑還有就好了,雖然連續用兩劑之後會痛得像骨架要散掉,但那也是活著才能感覺到痛。

  「我們會贏的。」雷蒙伸手拉伊萊起身,顯然後者裸著身體並不困擾他,反倒是伊萊有些彆扭地曲著身體。

  「如果你能跟我說一下你的打算,我會更安心一點……」他隨著雷蒙走上一樓,然後閉上嘴巴。

  艾莉西亞夫人站在那裡,穿著一襲白色的絲質睡袍,手上還抓著一本書,光著腳,像是窩在臥室看書出來倒水喝一般,但顯然是在等他們。雷蒙走向她,與她擁抱。

  啊,唯一一體沒被馮動過手腳的人偶……伊萊意識到。

  眼前的魔族與人偶並沒有說話,只是全心全意擁抱了幾秒。伊萊可以聽見宅邸的外頭,有什麼正翻過牆,有什麼正破壞著外門。即使不是獵魔人也能聽到接下來的巨響,像是金屬外門倒塌在地。

  艾莉西亞牽起雷蒙的手,往門口走去,雷蒙被她領著。夫人推開大門,那被莉絲洛特炸壞後又迅速重建的前院,站滿了灰色的人偶,外觀一致,體態非男非女,彼此間距整齊,排列如同經過精密計算,在月光下幾乎像是在發亮。

  雷蒙低下頭親吻艾莉西亞的人偶,菲列爾.馮的軍隊開始動了,然後艾莉西亞踏出門外,書本從她指間滑落在地。

  伊萊驚訝地想跟著衝出去,卻被雷蒙伸手擋住。魔族回頭看他,臉上的表情難以解讀。

  「在我來的地方,」他輕輕說,彎腰撿起妻子的人偶所落下的書本。

  艾莉西亞一躍而起,很高,很高,襯著明亮的滿月成了一抹剪影。

  「沒有戰鬥上價值的東西,就沒有意義。」

  她違背物理法則地在空中旋轉身體,扇形展開的許多淡藍光束以她為中心落下,高熱燒灼觸及的任何東西,即使張起防護,被直接擊中的人偶依然在光線中瞬間燒得什麼也不剩,無法想像那是多麼高密度的能量。

  與剛才不同,灰色人偶完全以攻擊他們的艾莉西亞為目標,像是沒有注意到雷蒙跟伊萊,他們一個個展開了慘白的薄翼,凌空而起。

  馮的人偶在空中也排成完美的隊形,撲翅的嗡嗡聲巨大而吵雜,像從噩夢傾巢而出的蟲群。艾莉西亞被包圍在其中,她身上沒有翅膀,卻能如同魚在水中游動般靈巧地穿出,身周漂浮著一圈寶石般的光片,展開、收攏,破壞任何路徑中觸及的物品,擊墜與她擦身而過的人偶。

  灰色人偶遠遠看像是在蠕動,事實上是雙臂變形著化出了砲管,射出的熾白導彈緊咬著艾莉西亞不放。轉眼間數十發導彈跟在高速飛行著的人偶師之妻身後,她身旁的光片停留在軌跡上,引爆部分導彈,同時更多的光片生出,企圖將導彈盡數引爆。

  然而馮的人偶沒有讓她這麼做,一體灰色人偶搶過身來,直接與艾莉西亞在空中撞擊,阻斷她的飛行,而導彈也隨即命中這一團混亂,他們雙雙墜地。

  艾莉西亞的人偶撞上地面時,雷蒙也被猛力撞開、跌在了地上,他看見一個漆黑而佈滿紅色電流的影子從面前閃過,伴隨著淒厲的吼叫。

  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艾莉西亞隻身對抗這麼多的敵人,伊萊終究是跑了出去。那是雷蒙手邊最後一體還能動的人偶了,自己打壞了他那麼多體,總該幫他保住一個吧?

  況且,這模樣比光著屁股站在雷蒙身邊好些。

  艾莉西亞支撐起身子,那樣子像是非常痛,她的頭髮被燒掉了一大片,皮膚與衣物也漫布著灼痕,甚至火還沒有完全熄滅,其中一隻手臂明顯折斷了,多出一兩個關節。和她一同落地的灰色人偶則是沒有再移動了,但空中還有許多,新的一波導彈往她而去,另一些人偶則朝她俯衝。

  大型魔獸的長吻及時咬住艾莉西亞,將她帶離了那裡,導彈貼著伊萊的身體炸開,衝擊與高熱讓他開始癒合的傷口又疼痛起來。

  沒有使用增幅劑,承受不了太多攻擊,也會被痛楚分散注意力,情勢和在地下室時不同,伊萊調整了作戰方法,盡量避開攻擊而不是作為肉盾。艾莉西亞掛在他的嘴裡,舉起沒折斷的右手,高能量光束摧毀了幾個追兵。

  似乎可行,感覺就像嘴裡咬著砲管,還會自動瞄準。伊萊以四隻腳高速跑跳著,尾巴掃倒灰色人偶,避開、干擾著對手的行動,馮的人偶不會輕易被破壞,但無法抵禦艾莉西亞的攻擊,很快地已折損到只剩下個位數字。

  突然間,所有的灰色人偶,無論是還在追擊伊萊與艾莉西亞的,或是已經毀損躺倒在地的,胸口中央都急速閃起了白光。伊萊意識到,那是某種倒數,但在他採取任何行動之前,灰色人偶就在同時全數引爆了。

  就連站在建物內的雷蒙都抬起手臂阻擋衝擊,熱量灼痛他的皮膚,大門與部分家具被吹散。他瞇著眼抬起頭,曾經栽滿植物、精心造景的前院已是一片焦土,散落著看不出來本來是什麼的黑色殘骸。

  有一個黑色物體他看得出是什麼,原本流轉在表面的紅色電流已經消失,巨大的獸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,然後漸漸地縮小。

  伊萊側躺在地,艾莉西亞被他壓在身下,面朝下,頸部幾乎斷開,露出裡面的零件,勉強相連。

  一個纖瘦的身影從被推倒的外門走進來,從容地背著手,黑色皮鞋在月色下敲出聲響,停在伊萊與艾莉西亞面前。

  伊萊看著那對鞋尖,他的意識清醒,但身體完全無法移動,痛覺也占據了他所有的思考。

  菲列爾.馮踩住艾莉西亞的背,彎下身,抓住艾莉西亞的頭扭扯著,伊萊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,然後是噁心的斷裂聲,馮扯下了艾莉西亞的頭,拿在手裡端詳了一下,然後扔開。

  人偶的頭顱滾落,與伊萊四目相接,人造眼球並沒有因為失去作用而變得黯淡,表情卻有著痛苦與驚訝。伊萊閉上眼睛。

  他以為馮會將他殺死,但紅頭髮的年輕人偶師邁開腳步,有另一對足音響起、錯落著,然後在幾乎同時間停下。

  「就連死前的表情都很還原呢,雷蒙老師。」菲列爾說。

  雷蒙並沒有馬上回答。眼前的弟子看起來很陌生,但其實他是熟悉的,菲列爾的神態,和艾莉西亞死去的那天晚上如出一轍。好像這一年來他都是這樣的。

  「好久不見,菲列爾。」最後他說。

  菲列爾偏了偏頭。

  「您還是沒有生氣呢。」

  「你做這些是為了讓我生氣?」

  「不是,只是覺得很奇妙,如果是我一定會氣得發狂。我聽說您也想殺我,還以為多少也有憤怒的成分。」

  比外表年長許多的人偶師沉默著。

  「那就是你的感覺嗎……憤怒。」

  年輕男子直率地點了點頭。

  「一開始是這樣,但到了最後,更像是厭倦,厭倦了我永遠不會是您的最優先事項。其實我可以接受排在人偶之後,畢竟人偶永遠不會令人失望,但是她?從來不會配合你,也幫不上你任何忙,甚至也不忠實,到底憑什麼?」

  「憑她存在。」雷蒙啞聲道。

  菲列爾的表情像是早就猜到這個答案。

  「沒錯,然而她不會給你的,您就從我這邊要。臭婊子。」

  說著,菲列爾抬起手腕,他蒼白的手指握著一把刀,刀刃連柄只有約手掌長,比起武器,更像是一樣工具。

  雷蒙安靜地望著他手上的東西,然後開口。

  「為什麼是現在?那個晚上你也可以輕易得手的。」

  「那個時候我很好奇,如果其他的優先事項都消失了,我的排名就會往前嗎?結果不是,其實我早就知道了,重要的東西失去之後,依然只會想著那樣東西失去了,所以那才是重要的東西。那個晚上您的眼裡也只有那個死掉的女人,所以我很失望地離開了。不過,這一年來,您是否總是在想著我呢?」

  「是。」

  蒼白的手輕巧地拋著那把刀,刀刃在月光下發亮。

  「我的人偶,有進步吧?」他問。

  「在你所追求的方向上,已經接近極致了。」

  菲列爾露出笑容,看起來很滿足。

  「那麼就只剩下一件事了。」

  雷蒙抓住拋到空中的刀,握到了刃身,但在鮮血流出來之前,刀尖就劃過菲列爾的喉嚨。

  年輕的人偶師抓住自己的喉嚨,紅色液體從他的指間泉水般往外噴,他劇烈地咳著,鮮血溢出嘴角。菲列爾往前倒去,雷蒙抱住他,溫熱的液體沾滿他的臉及胸口。

  失去力氣的人體很重,雷蒙抱著死去的弟子,慢慢坐了下來,菲列爾的頭垂在他的肩膀上,嘴邊凝著一抹苦笑。

  伊萊仍舊是無法動彈,所以沒辦法轉頭,而是以聽覺理解剛剛所發生的事。有那麼幾秒整座宅邸都非常安靜,接著他聽到細微的哭聲,伊萊睜開眼睛,卻又對上艾莉西亞的雙眼。

  低低的、確實的哭聲。魔族的眼淚,這個用詞指的是不存在的事物。不知為何伊萊想起來,從米凱爾死去後,他一次也沒有哭過……

  接著他聽見有人靠近,距離太遠不是聽得很真確,但的確是往這裡過來。

  「雷蒙。」他用盡全力擠出聲音,但對方似乎沒有聽見。

  腳步聲很明確了,大約十來名。伊萊默念契約文,近乎是祝禱,再一次就好,再把力量借給我一次,最後一次了,即使要將這副身體用至毀壞。

  「別傷到地上躺著那個。」他聽見領隊那人低語。他認得那個聲音。

  「雷蒙!」伊萊的紋身再次發出紅光,彷彿每根骨頭都斷開般疼痛的身體彈起。他的變身並不完全,毛皮東禿一塊西禿一塊像是燒傷,體型也幾乎還是人,只是膨脹了些、背拱起。

  他跳過去,瞄準雷蒙發出的銀色閃光擊中他,但伊萊幾乎是在那之前就昏迷了。獵魔人重重摔落在地,攻擊者發出一聲怒罵。

  「啊啊……」遲遲無法結束這漫長一夜的魔族男性站起來,那仍舊不斷湧出淚水的雙眼,看著攻擊來的方向,那些人的穿著看不出來歷,但手持的特殊來福槍,說明了那是教廷的驅魔修士。

  「煩死了。」

  濃霧突起,稍微散去後戴爾姆斯宅的前院站立著一隻龐然大物,或說是塞滿更為恰當,形狀像是一座小丘,看不出頭尾,頂部叢生著亂糟糟的琥珀色彎角,如同畸形的植被。珍珠白的光滑表面在月光下彷彿液體,反射著粼粼波光。失去意識的獵魔人被眾多觸手中的其中一隻輕輕握住,帶離地面。

  其他的觸手就沒有那麼溫柔了,它們伴隨著哭嚎聲往修士竄去,從未見過這麼巨大的魔物,他們一時有些受到驚嚇,然而也很快沉住了氣迎戰。

  只是他們的勇氣都是徒勞無功,銀彈像是打入水體之中,觸手將他們一一抓起、絞緊,最後拚死使出的自焚咒語,既沒有造成像樣的傷害,也沒有減輕他們自己的痛苦。

  宅邸很快又變得安靜了。


-TBC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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