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魔人的提前退休計畫（十二）完

 

 

 

 

　　伊萊睜開眼睛，首先看見結滿蜘蛛網的天花板，身下的地板又冷又硬，有人躺在他旁邊，他轉過頭，是米凱爾。他的模樣慘不忍睹，刀傷、彈孔、燒傷、瘀傷，臉部骨折。

　　他坐起身，那不是米凱爾，米凱爾沒有死得那麼慘，那是他自己。

　　伊萊看清楚自己躺在陣式的中央，地上很多灰塵，旁邊還有許多雜物，但陣式有重新畫過的痕跡，地上也擺著燈。

　　他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，白色皮膚，連指甲都十分好看的手指，一路看往自己的身體，然後他摸摸自己的臉。

　　伊萊站起來，身高似乎跟米凱爾差不多──比他自己原本要高。陣式上有一道帶血的拖行痕跡，往外延伸，伊萊沿著那痕跡走了一會，看見熟悉的人偶工房場景。那張這個身體原本所躺的大桌，現在上面趴著一個魔族，正在熟睡。他的眼鏡摘下來，放在一旁。

　　伊萊沒有打擾雷蒙，血痕一路往樓梯去，雷蒙那些壞掉的人偶都還堆在那。他走上樓，擅自闖了幾個房間，在其中一間找到男僕的制服，便穿了上去。

　　雷蒙醒來時，金色長髮及肩的男子坐在桌沿上，交叉雙臂看著他。人偶師眨眨眼，戴起眼鏡，揉揉肩膀：

　　「感覺還好嗎？」

　　「有點奇怪。」伊萊承認：「做什麼都不費力。」

　　雷蒙微微笑，「看來你不是只有坐在這裡等我起床。」

　　「我怕又有不請自來的客人。」

　　「應該暫時不會，暫時。」

　　說著，他的目光越過桌面，看往樓梯，昨天那些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人偶，被排列好躺在了地上，即使他們不見得很完整。

　　「謝謝。」他說。

　　「嗯？」伊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，理解了他是指什麼，「不會。他們修得好嗎？」

　　「得一個個檢查才知道了，但我沒有這個打算。」

　　「要重做嗎？」

　　「嗯，當作一個更新的機會吧。」

　　他說得十分輕描淡寫，不過伊萊沒有忘記昨晚他將他的手捏得死緊。

　　「莉絲洛特呢？也不修了嗎？」

　　「啊，我會把她修好的。那孩子倒是運氣不錯。」

　　伊萊不得不同意這點。

　　「修好後讓她貼身服侍你吧，她會欣喜若狂。」

　　雷蒙以手撐著頭，笑了笑，伊萊知道對方想調侃他，不過沒說出口。

　　「就這麼辦吧。」

　　「雖然她一定會搞砸一堆事。」

　　「那是特色，不是缺陷。」

　　人偶師站起身，朝他伸出手，伊萊覺得有些莫名其妙，但還是順從地將手放在雷蒙手上，下了桌子。雷蒙牽著他的手，往出口走，他的手很穩定，體溫仍舊偏低，沒有太過用力，但握得挺緊。

　　「昨天晚上……」伊萊開口，停頓了一下，然後說：「教廷的人全死了嗎？」

　　雷蒙睡覺時，他查看過一片狼藉的前院，屍體的數量難以確定，有些斷肢像是燃燒的殘餘，很難分辨出哪些屬於同一個人。

　　「嗯，十二個，沒有人逃跑，所以全死了。」

　　所以那也包括西奧羅。伊萊並不喜歡他，但也沒有想要他死。他不曉得雷蒙是怎麼殺光所有人的，那些修士應當不是泛泛之輩，然而雷蒙像是連個擦傷都沒有。

　　「……的確是沒有我在，你也不會輸吧。」

　　「也許吧，但我很高興有你在。」

　　艾莉西亞躺在伊萊第一次見到雷蒙時，所坐的那張沙發上，她破破碎碎地，左腳膝蓋以下已經沒了，交疊在腹部的手也有些扭曲，但以昨天的狀況而言，意外看起來還可以──她的脖子上繞了幾圈緞帶，讓頭能安放在應該有的位置，眼睛也已經闔上了。

　　雷蒙注視著她好一會。

　　「你真可愛。」他說，伊萊有些惱羞成怒。

　　「是我沒辦法看她那樣，該死的……」

　　「謝謝。」雷蒙說。

　　伊萊一下子不知道怎麼答話。他以為就魔族的標準而言，這些都是無意義的感傷。欲言又止了一會，最後他說：「我能吃東西嗎？」

　　「可以啊，雖然不是必要，但也是動能來源之一，然後要多曬月亮。照顧好機體，你的靈魂也比較不容易疲累。」

　　「我是說，我想吃東西。」

　　「喔。」

　　「曬月亮？」

　　「曬月亮。」

　　「人偶都沒了，有東西吃嗎？」

　　「在開始做人偶之前，我也自己生活過的啊，別小看我。」

　　他們來到廚房，那裡掛滿了各式器皿與用具，但收拾得相當整潔。雷蒙盯著爐子看了很久。

　　「跟我以前用過的長得不太一樣。」

　　「你連自己家裡的用品更新了都搞不清楚嗎？」

　　「我的人偶什麼都會嘛……」

　　最後是伊萊研究出了電爐的使用方法，雷蒙找到剩餘的麵包，直接放在爐上加熱，並在他的堅持下，燒水泡了一壺茶。

　　他們坐在陽光室中的圓桌上，午後的光線明亮而不過於強烈地照射進來。後院沒有遭受波及，坐在這裡彷彿昨晚的騷動不存在，只是這次餐廳裡只剩他們兩人，沒有隨侍的僕役，也沒有不知何時會進來加入談話的女主人。

　　「你接下來要做什麼？不當獵魔人之後。」

　　雷蒙將麵包撕得很細，捏來捏去，伊萊看了稍微皺起眉頭，他看不慣人玩食物。不過，雷蒙將小塊麵包好好地放進了嘴裡。

　　「還不知道，可能去賣餃子。」

　　「餃子？」

　　「只是個想法……不過，我預期從教廷那邊拿到的錢，只得到了一半，現在這個狀況，再去要錢也挺尷尬的。」

　　「依照我們的約定，我還欠你一體人偶，不然折現給你吧？」

　　「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錢。」

　　雷蒙聳聳肩。「你應得的。或者要個幫手人偶？餃子店有免費人力一定會賺錢，除非你的手藝真的非常差。」

　　「沒有要開餃子店啦。」伊萊想起來，大概是那次任務拿到報酬後，伊萊在店裡點了很多餃子，據米凱爾事後所言，他喝醉後還拉著店主問餃子的配方，給薇拉留下深刻印象，她才那麼說吧。

　　「但有個同伴還是不錯，就算是人偶。」

　　伊萊搖搖頭：「還是給我錢吧。」

　　人偶師點頭表示理解，「那麼……今天就要走嗎？」

　　「我可以多待幾天幫你清理宅邸，地下室米凱爾的身體也得運走。」

　　「可能會變成只有你一個人做這些事。」

　　伊萊嘆口氣：「你專心把莉絲洛特修好，其他的我來忙。」

　　「感謝你的善體人意，伊萊。」

　　有什麼辦法呢，伊萊心想，這傢伙早就被自己做的人偶寵壞了。

　　「你最好修快點，我可沒辦法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你。」

　　「我倒覺得你滿有潛力的呢？」雷蒙笑著。

　　「……雷蒙，」他的語調變得嚴肅，「你殺死那麼多聖職人員，教廷不會善罷干休，其他人如果知道這裡的警備大幅減少，可能也會打起主意。」

　　「我能應付的。」

　　「我是覺得你至少可以轉移陣地。」

　　「我沒這個打算，親愛的伊萊……」魔族琥珀色的眼睛望著他，十分認真，卻也因此帶了幾分冷澈，「我要以我想要的方式生活，這是一切的重點。我並不想殺菲列爾，但只要他在，就會危及我想要的生活；就像菲列爾最想要的不是殺死我，是我依照他的期望而活。他做不到我希望他做的，我也做不到他希望我做的。」

　　他們四目相交好一會。

　　「我明白。」伊萊說。

　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。

　　雷蒙瞇著眼睛笑了笑，拿起茶壺：「喝茶嗎？」

　　「喝下去的茶會到哪裡去？」伊萊一邊把杯子推過去，一邊問。

　　「我看我寫個使用說明書給你好了。」







　　莉絲洛特為伊萊送行的時候緊緊抿著嘴，伊萊揹著新買的行囊──出於安全考量，他沒帶著任何能辨認出舊身分的東西──有點好笑地看著她，一手扠腰，等著她要說些什麼。

　　小女僕剛修好時還挺熱鬧的，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伊萊是教廷的騙子臥底，一醒來所有同事都沒了，以往由她負責巡邏的前院也已面目全非。雷蒙沒有親切為莉絲洛特解說的意思，只管叫她做這做那，小女僕也不敢向主人探問，結果是伊萊擔任起了這個角色。

　　伊萊原本試圖假裝成新來的人偶僕役逗弄她，說自己是取代夏洛特的雷蒙貼身男僕，對莉絲洛特頤指氣使。莉絲洛特很輕易相信了，但是雷蒙沒興趣配合這個遊戲，所以三兩下就被拆穿了。

　　莉絲洛特一開始生氣自己被戲弄了，但後來她又說：「還好……還好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了。」

　　聽見她這麼說，伊萊便老實為逗弄她的事道歉了。

　　伊萊以為莉絲洛特在得知自己成為新的雷蒙貼身女僕時，會更高興一點，但她的反應比較接近憂慮。

　　「要是我搞砸事情怎麼辦？夏洛特真的很厲害，我不像她……」

　　「雷蒙說那是妳的特色啦。」

　　這句話似乎沒有安慰到小女僕。

　　現在莉絲洛特看起來也還是緊張兮兮的，或許讓她繼續看守門戶才是體貼吧？伊萊想著。雷蒙沒有來送行，這麼大的一棟宅邸，只有莉絲洛特一個僕役是不夠的，人偶師的工作堆積如山，伊萊對此也並不在意。

　　「那個、」站在剛修好不久的前院大門前，莉絲洛特總算開口了。

　　前院已經清理乾淨，但被炸毀的石板地還沒重鋪，植栽也仍是全毀，這幾天冒出許多來路不明的雜草。不過伊萊相信等更重要的事情處理好之後，這個庭院會恢復以往的美麗。

　　「謝謝你陪伴主人，沒有丟下他。」

　　「嗯，雷蒙他就算沒有我，也不會有事啦。」

　　莉絲洛特搖了搖頭：「有你在，他才沒有被逼得要親手弄壞自己做的人偶。在我修好之前的幾天也是，主人要不是討厭落單，一開始也不會製作人偶了。我由衷地覺得，有遇到您真是太好了。」

　　伊萊看著少女人偶認真且直率的表情，笑著嘆了口氣，他可沒跟莉絲洛特講那麼多細節。

　　「謝謝妳，莉絲洛特，我會想念妳跟雷蒙的。」

　　「祝您未來一切順利，伊萊先生。」

　　「你們也是。」

　　「身體有故障都可以回來修。」

　　「我可真是期待。」伊萊慣常有些諷刺地說，但看到莉絲洛特的臉，他又收起戲謔，作了個碰帽沿的動作致意：「再見，雷蒙。」

　　莉絲洛特看起來有些困惑被叫錯了名字，但還是微笑著朝他鞠躬：「再見。」

　　如願退休的獵魔人踏著輕盈的腳步，往正要開始忙碌的市街走去。

-END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