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魔人的提前退休計畫（十）

 

 

　　接下來的一整天，伊萊都沒見到雷蒙，而預想西奧羅應該在找尋自己，伊萊也不打算離開戴爾姆斯宅。他清點了一下手邊的彈藥，也將備用衣裝稍事修補，即使猜想這些也許都派不上用場。

　　真正需要的多半是這個，伊萊從行囊內取出一個小皮袋，猶如匠人工具袋的設計，掀開來是一列細長的口袋，每個口袋裝著一支塞著軟木的玻璃瓶，他取出來就著光一支支檢視，瓶內是著透明的液體，如水一般，只是質地稍黏稠些。

　　這批還算新鮮，看起來也沒有變質，他將玻璃瓶收回了袋內，皮袋綁上大腿。

　　莉絲洛特的搖鈴擱在床頭櫃上，昨晚更衣時他從罩袍口袋裡摸出來的，合理的解釋似乎只有菲列爾使用完後放了進去。他不明白對方特地做這種事的用意是什麼。看著那個小搖鈴，伊萊想起半損壞的小女僕躺在桌上的樣子，感到有點難過。

　　接著他在宅邸內肆無忌憚地閒逛，注意著建築構造與人偶的配置。看見花園裡有幾個人偶在撲蝴蝶，那是閒置人力……或者那就是他們的工作？伊萊不打算深究。經過的人偶有些對他投以好奇的眼光，也有完全不在意的，共通點是沒有一個向他搭話。

　　花園一角有個爬滿開花藤蔓的棚架，架下放了一個兩人座的藤底沙發，上面所坐著的人引起了伊萊的注意，那是艾莉西亞。今天的她一襲淺藍裙裝，鞋子踢在一邊，倚著靠枕半躺半坐地看書。

　　伊萊走了過去。他本來就打算勘查一下這座花園，這不是他和莉斯洛特初次見面打招呼的那個區塊，而是在宅邸後方、更不受打擾，四周是赭紅色的牆，連接到後門。

　　「伊萊先生。」艾莉西亞露在書頁上方的眼睛因笑容而彎起，伊萊朝她行禮。不過她甚至沒有坐直身體，只隨意地將書本擱在胸上，點頭回應。

　　「你在找雷蒙嗎？他好像在工作呢。」

　　「不，只是熟悉一下環境。我想雷蒙今天應該會很忙。」

　　「別擔心，你請他製作的人偶是難不倒雷蒙的。」

　　「哦？」伊萊挑起眉毛，雷蒙應該是在為了菲列爾的攻擊作準備，艾莉西亞不知道嗎？

　　「『可以作為靈魂容器的人偶』是雷蒙好久以前就完成過的舊項目了，雖然已經很久不做這種東西，但畢竟也算是他現在作品的前身，有許多沿用的設計。」

　　「啊……告訴我這種事好嗎？我詢問的時候，雷蒙可是否認了呢。」

　　艾莉西亞伸伸懶腰，赤裸的腳板也壓直了腳尖，並不避諱伊萊在場。

　　「哎呀，他戲弄你呢。」說著，她挪動身子，不再佔據雙人沙發的大多面積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。

　　嗯，這是打算聊很久的天嗎？伊萊心想，但還是坐下了。

　　「當然他才不想大肆張揚這件事，不然每個怕死的有錢人都要纏著他了。」

　　「那些人要是每個都死不了，的確對社會有害啊。」

　　艾莉西亞愣了一下，然後哈哈大笑，纖細的手猛搖著。

　　「雷蒙不在意那個，他是覺得那種人偶很無聊！比方說吧──這是他真的跟我說過的話喔──人們會花錢去馬戲團，看棕熊耍把戲不是嗎？但如果做一個棕熊的皮套，讓人穿著耍把戲，就算皮套很逼真，在他看來依舊是一件無聊的事。」

　　「所以，他寧願做一隻很逼真的、會耍把戲的假棕熊是嗎？」

　　「差一點點，伊萊先生，他想做的是會像真正的棕熊一樣狩獵、可以教會把戲、但又能開口說話的假棕熊。」

　　「我好像可以聽懂。」

　　金髮女子朝他微笑。雷蒙的手藝真的很好，伊萊想著，即使是這麼近的距離，即使是以獵魔人的感官，還是幾乎意識不到眼前的女子並非人類。

　　「明天晚上，您會待在宅邸裡吧？」

　　「明天晚上？」艾莉西亞揚起眉毛。

　　伊萊吞嚥了一下口水，他給出了什麼不得體的暗示嗎？「可能會有事情發生……您去問雷蒙吧！我想他是一時忘了說。」

　　「你真好心，獵魔人先生。」

　　她這麼說，伊萊又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知情還是不知情了。他匆匆站起身。

　　「我先失陪了。」

　　「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，伊萊先生。」

　　「您也是，艾莉西亞夫人。」







　　新月的光芒很黯淡，一輛破舊的兩馬拉篷車悄悄停在戴爾姆斯宅邸後門。駕車的男人下來拉開了車後的布簾，催促乘客下車。

　　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對他們而言太高的篷車，有的跌倒在地，拍拍膝蓋站起來，幾個膽怯不跳的，男人不耐煩地從他們腋下抱住抓了下來。

　　下車後孩子們擠成一團，每個都想躲在別人身後。他們看見來迎接馬車的人拿著一盞燈，燈很亮，並且光線沒有絲毫閃爍，他們之中有些人知道那是魔法的燈，有些則是好奇又害怕地，看著那光線照亮了一張蒼白俊美的臉孔。他們沒看過這麼漂亮的人，至少是沒有這麼漂亮、乾淨、衣著華美。

　　「十二個。」那個漂亮的人說，連聲音都很悅耳，「嗯，實際看到，好像是有點太多了。」

　　駕車的男人很恭敬，把帽子捏在手上，哈著腰。

　　「您不會現在才要減少數量吧，先生……完全依照您的吩咐，什麼髮色跟性別都有，全都不超過六歲，可是費了我很大一番功夫。」

　　「我看那個都要八歲了吧。」他指著其中一個紅頭髮女孩。

　　「您開玩笑呢？那個是長得高些，但絕對沒有超過六歲，您可能不太熟悉人類女孩的成長狀況……」

　　漂亮的人冷笑地哼了一聲，駕車的男人便不繼續說了。至於心底怎麼咒罵，對方就管不到了。

　　他一一掃視孩子們的臉孔，不過並沒有把燈舉高，似乎他不需要光照也能看見站在比較後頭的孩子長相。最後他點了一下頭，駕車的男人這才鬆口氣，看著他取出錢袋。

　　「後付的金額，點清楚吧。」

　　駕車的男人連聲道謝，並說著不必點。那人──或者不是人──稍微蹙起眉頭，但沒有多說什麼。他將視線放低，對孩子們說：「走吧，進屋裡吃東西。」

　　聽到這句話，孩子們都顯得比較不害怕了。

　　桌子太高了，或說依照成人打造的椅子太矮了，孩子們坐著幾乎都只能露出個腦袋，但那個漂亮的魔族說不必在意禮儀，很多孩子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，只是依照自己的本能把東西抓在手上吃。

　　餐廳內有一排僕役，三男三女，各自穿著一致的服裝，長相也很相似，靜靜站著彷如雕塑。而魔族男性繞著長桌走來走去，問他們的名字，如果不合他心意，就給他們取新的名字。

　　「凱恩？嗯、嗯，我覺得不行，你應該要叫萊斯利，今天開始你就叫萊斯利。那妳呢？小淑女。」

　　被問到的孩子頭髮凌亂，還有隨意剪過的痕跡，身上的衣物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氣味，狼吞虎嚥到一半的嘴邊還沾著被湯黏住的麵包屑，聽見問話，以手臂擦了擦鼻涕才回答：

　　「艾莉西亞，我叫艾莉西亞。」

　　女孩昂起了頭，不過她的心其實正在砰砰跳。她的媽媽並不是叫她艾莉西亞，她有一個更短的、更容易發音的名字，可是如果能夠選擇，她想要叫艾莉西亞，從她聽鄰居爺爺說的，名叫艾莉西亞女孩的故事之後，就一直很喜歡那個名字。

　　「哦，真是個好名字呢，艾莉西亞。」

　　漂亮的魔族親切地說。



-TBC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