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開始並不是兩情相悅(二)

深良,全年齡。

 

 


  79-78。

  看見電子記分板上的數字,以及歸零的比賽時間,激烈運動後仍喘著氣的深津,腦中浮現了母親節子的聲音。

  「擔任隊長期間的每一場正式比賽都要獲勝。」

  那是,同意他待在山王工業籃球部的條件。從小他想做什麼,而家裡並不贊同時,唯一的轉圜餘地就是這種條件交換。

  「一年級就要成為正式球員。」

  「有出場的正式比賽就要獲勝。」

  「要當上隊長。」

  「成績必須保持在校排前十名。」

  「實習時數要比照一般生。」

  對籃球毫無興趣的雙親,恣意地訂出他們並不清楚有多嚴苛的條件,而他也一一達成了,就像他一直以來拼命去做的那樣。即使如此,在山王工業的日子仍是非常快樂的,住在宿舍內,身邊都是年齡相近的人,籃球部裡多是中重種的斑類,雖然家世相近的人不多,能理解處境的人卻不少。

  請求父母讓他進入山王工業時,他說「什麼都願意做」。

  「放假回來時要接受配種的安排。」

  這件事,也做了,即使是最討厭的一件事,也從來沒有怨言。在重種、又是握有權勢的家系之中,計畫性的配種是理所當然的事,深津就是厭惡這樣的理所當然。厭惡僅僅為了血緣繼承,像家畜一般與不熟識的對象性交,厭惡其中涉及的金錢交易,厭惡討論出生孩子的歸屬如同討論貨品。

  那些他都做了,卻在高三的IH,毫無藉口地嚐到了敗績。

  這個時候,影響的已經不是他能不能待在籃球部──即使是對高中籃球漠不關心的雙親,也料想得到三年級生在這場比賽後引退,是常見的──而是准不准許他接受體大的推薦,升學後繼續打籃球。

  那是深津最徹底感受到絕望的一刻。原本允許他打到高中就是極限了,還是堂本教練與體大的相關人士親自登門拜訪,才勉強說動父母給出答應的條件。

  然而卻沒有達成。

  他再一次跪在母親面前,雙掌與額頭貼地,再次說了那句話:「什麼都願意做。」

  母親嘆著氣說,以為這樣撒嬌就有用的話,真是太孩子氣了。

  最終,家族開了個小小的會議,一次解決長男無論如何都想繼續打籃球的這個「問題」。強欲和執著,是被視為很有蛇目風格的特質,只可惜是放在籃球上,長輩這樣的想法,與深津的不退讓,為他爭取到了一個能夠接受的條件。

  在籃球員平均退休的三十歲年齡之前,允許他打籃球,在那之後就必須繼承家業。大學畢業之後,加入的必須是家裡認可的實業團球隊。必須學習繼承人所需的知識。

  更重要的,由於直至目前的配種都沒有成果,如果到二十三歲都沒有生出蛇目的孩子,也沒有找到適當的結婚對象,就要無異議地接受家中安排的婚事。

  他全都答應了,道著謝。

  母親以拿他沒辦法的口吻,半是真心地說,早知道當初不要答應讓你參加兒童籃球。

  決定了這樣的條件,家裡不再強硬為他安排配種,然而深津本人也對戀愛缺乏興致。親密關係只喚起了,他對重種家族為求繁衍所作一切事物的厭煩。總歸是要經過家中的允許,那乾脆就任由他們安排屬意的對象。

  只是,他從來沒想過那個對象,會既是輕種,又是男性,還是促成這一切安排的那場戰敗中,與他配對防守的湘北七號。

  宮城良田的名字,從來沒有真正從他的生活中消失。除了不可能忘記那場比賽,對方後來還去了美國,與跟深津親近的學弟成了朋友。回到日本後進入職籃界,因為低身長卻屢屢有精采的表現,加上強烈的個人風格,相當受到球迷與體育媒體的注目。

  真好啊,那樣無後顧之憂地,全部投入在籃球之上的人生。

  被告知婚約對象是這個名字時,深津還心想肯定只是同名同姓。

  在確認了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個宮城良田,並得知家族選中他的理由後,深津消化著訊息,同時漸漸感到反胃。那個他輕率地羨慕過的人生,居然也被深津家給染指了。他們看不到宮城驚人的速度、判斷準確的傳球、掌握局勢的視野、克服了身材與力量劣勢在職業圈爭得一席之地的努力,只看到他是一個稀有的,能孕育許多子嗣的容器,一個或許能為生殖科技帶來突破的研究材料。

  為了保有討價還價得來的成果,親手將宮城良田給獻祭的自己,也是同樣地令人作嘔。

 

 

 

  

  婚禮過後的第一個早晨,宮城早早醒來,經過了飯廳,深津已經坐在那裡吃早餐了。

  實業團選手基本上是在工作以外的時間進行訓練,依各企業的制度不同,有些上班時間比一般職員短,但即使如此也同樣是又要工作又要進行運動員的練習與比賽,宮城一直覺得是更加辛苦的一條路。當然好處是有比較穩定的收入,退休之後也能直接繼續待在企業工作,不過顯然深津進入實業團球隊的原因,並不是考量經濟與出路。

  這是他和深津同居的第一個早上,宮城突然意識到。因為對要結婚的事實心有抗拒,他拖到了最後一刻才將私人物品搬到新房,原本住的球隊宿舍更是本月底才解約,婚禮前一兩天寧可回到空蕩蕩的屋內睡覺。

  「啊……早安。」他彆扭地對丈夫說。

  「早安。麵包還是飯?」

  「飯?昨天有煮嗎?」宮城看他手上拿的是塗了橘子果醬的烤吐司,面前的盤子裡還有炒蛋與煎里肌肉,這不是西式早餐嗎。

  「早上煮的。」雖然自己想吃麵包,但不曉得宮城要吃什麼,所以一早起來淘米。

  「要吃麵包。我自己弄。」看對方放下手上的東西,宮城連忙說。然而他將吐司放進烤箱後,試圖開爐火卻打不開,聽見反覆扭轉開關聲響的深津還是從餐桌起了身,幫他把天然氣的氣閥打開。

  「謝謝。」

  「里肌肉冰箱還有,已經醃漬過的。」

  「不會也是你早上醃的吧?」

  「在超市買調味好的。」

  在超市採買的深津一成……宮城發現自己忍不住描繪那情景。深津自然不曉得他在想什麼,只是順便跟他介紹了一下廚房的器具收納在哪裡,以及有哪些設備。

  「沒想到深津前輩會煮飯。」

  「……我好歹也自己一個人生活好幾年了。」

  也是有很多人獨自生活多年,還是靠著外食練就連火都沒開過的本領啊,宮城心想,自己也是留學時才為了省錢多少學著做的。回到日本後,同樣是外食居多,現在住的地方……更正,之前住的地方,擁有的與其說是廚房,不如說是微波爐與水槽,冰箱都拿來冰飲料。

  「早上習慣吃麵包嗎?」在餐桌上時宮城問。其實有點意外,大概是兩家會面安排在那種地方,加上深津給人的感覺,還以為會是徹底的日式早餐派。

  「看心情換。宮城呢?」

  「雖然都喜歡,但因為方便通常是麵包。」也很少像現在這樣,特地煎蛋什麼的,通常是前一晚買起來,早上匆匆吃了出門。「是說……已經不是宮城了。」

  戶籍上的姓氏,從登記那天就換了。球隊那邊當然有跟他們說明,不過在工作上,以及對外公布的資訊上,還是維持著宮城良田的稱呼。

  深津看了他一眼。

  「這是在說,要叫你良田嗎?你要叫我一成?」

  「呃……!」

  「我是不介意改稱呼。」

  「……算了。」

  認真來說宮城並不在意別人怎麼叫他,高中時花道沒大沒小地給他這個學長取綽號,留學時搞得懂日本命名邏輯的美國友人更是幾乎都叫他良田,職籃圈內關係好的人也是如此。但要叫深津的名字光想就彆扭,他都還在用敬稱呢。

  乾脆就當作是工作上相關的人對待吧,反正性質也相去不遠。

  甚至,工作是他自己選喜歡的,這個人可不是。

  「是說啊、」宮城刻意以輕鬆的口吻提起某個話題,「昨天晚上──」

  「我會睡在客房裡。以後都會。」深津打斷他。

  「噢……」被截斷了句子,宮城一下子不知如何反應,對於深津所說的話也是,「這樣沒關係嗎?」

  深津盯著他,「宮城急著生小孩嗎?」

  宮城臉上一熱,是故意用那種說法的嗎?「才不是!只是,這個婚約不就是為了……」

  「那又怎樣。也沒約定幾年內要生出來。」

  「我是擔心自己的立場!」

  確實是沒有這種明確的約定,但想也知道深津家不可能讓他們永久拖下去,誰知道如果一直沒有孩子,那些人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。

  生出了足夠的孩子,深津家會對他失去興趣也說不定……宮城隱約有這樣的想法,雖然這其實是對深津家認識不足才會有的天真。

  深津一成眼也不眨地望著他,重種的威壓感,小程度地施放出來,宮城的手心無意識冒出了汗。

  「我不想跟你上床,這樣說夠清楚了?」

  宮城感到又羞又怒,然而默默地不發一語。明明這對他來說也是鬆了一口氣,但對方那個態度……又不是他自願要跟深津結婚的!就算深津也不情願,遷怒在他身上算什麼。

  直到剛剛還有點親切的,突然就翻臉,果然還是搞不懂這個人。

  深津吃完早餐,洗過了自己的碗盤,拎起包包一副準備出門的樣子,卻在踏出飯廳之前把一張折起的紙推到了宮城面前。

  「這啥?」宮城的口氣像個小流氓。

  「我平常的日程。讓你知道我通常什麼時候在家。」

  「喔……那我之後也給你我的。」

  「那個無所謂。」

  什麼意思啊,我在不在家都無所謂?宮城不悅地收下紙條。

  走了兩步,深津突然想起什麼,又回頭跟他說:「電子鍋的飯再麻煩你放到冰箱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以通勤距離來說,深津應該都會比他早出門。宮城昨晚睡得不是很安穩,今天起得特別早,以後這樣同桌吃早餐的機會,可能也不是很多。

  收拾好碗盤,宮城找出保鮮盒,準備把白飯冰起來,打開電子鍋看到的卻是浸在水裡的生米。

  「根本忘記按煮飯了啊!那傢伙!」早知道就說要吃飯讓他難堪!

  這時的宮城還不知道,深津早起時通常是迷迷糊糊的。

 

 

 

  

  晚上深津回家時,宮城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。他看起來洗過澡了,吹乾的捲髮蓬鬆柔軟,穿著舊T恤與鬆垮短褲,嘴裡咬著吃完的冰棒棍。電視上播著綜藝節目,不間斷地傳出情緒高昂的人聲與效果音。

  「……我回來了。」深津慢了半拍說出標準的招呼語。

  好奇怪,實際上不怎麼熟悉的人,卻看到這麼無防備的樣子。

  「歡迎回來。」宮城只瞥了他一眼,就又繼續看電視。深津換好拖鞋走進客廳,把手上拎著的袋子放到茶几上。那是個裝在印有店家商標塑膠袋中的長方形扁盒,宮城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。

  「草莓大福。宮城喜歡吃嗎?」

  「還算喜歡……」宮城這麼說著,但已經伸手把盒子從袋中拿出來、打開。十二個裝的手作大福,整整齊齊地擺在紙盒裡,每個都有獨立的塑膠盒包裝。

  雖然是結束球隊練習後回來的,但深津穿著在公司工作時的上班族西裝,應該是為了少帶一套衣服──這麼一看,真的好像連續劇裡,下班回來在車站買了點心的丈夫。

  「喜歡甜食?」

  「喜歡草莓。」

  宮城拿起一個裝在塑膠盒中的草莓大福,掀開蓋子,紅豆餡的甜蜜香氣變得更加明顯。是說,只有兩個人,買十二個裝的是不是太多了點?

  「早上的事,對不起。」不知道是不是看宮城接受這個伴手禮,深津這麼說,宮城原本看著草莓大福的褐色眼睛,轉向他,「我的表達方式不恰當。」

  「……隨便。」宮城閉眼咬下半個大福。

  表達方式不恰當,但想說的內容確實就是那樣,的意思吧。

  「反正我也一樣,沒有想跟你上床。」自己說出口都覺得像在賭氣。是不爽沒錯啊,又不是說吃了個甜的問題就解決了,雖然這個大福是滿好吃的……但彷彿被催促著消氣、原諒對方之類的,不想做這種事。

  然而深津聽了沒有說什麼,往屋內走,打算把東西放到客房裡去。

  「喂。」宮城說,深津停下腳步。「早上的飯根本沒煮啊,米還是生的。」

  深津迅速紅了臉,宮城還以為自己看錯了。「啊,這樣啊。」對方語氣僵硬地這麼說,接著就快步進了房間。

  宮城把剩下的半個大福塞進嘴裡嚼著。死要面子的人,在這屋裡有兩個啊,他心想。

  吞下口中的草莓大福,他拍拍手指上的片栗粉,下了沙發,走到客房前,看見深褐色的門半掩著,隨意敲了兩下後推開,「深津前輩,」

  深津站在房間裡,只穿著襯衫與內褲,正彎著腰、把居家長褲往腿上套。宮城愣在門口跟他兩人對望,空氣凝結的一秒鐘過去後,深津迅速拉上了褲子,站直身體。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沒有,只是……雖然你說不需要,我還是準備了、最近的日程。」宮城揮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的、有點弄皺的紙條。

  「放外面就好,我晚點看。」

  「之前提到我跟本家的條件,也還沒拿給你──」

  「請一樣放外面就好嘣。」

  嘣?宮城撥了一下頭髮,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,他點點頭,帶上了門讓深津可以繼續換他的衣服。

  等一下是不是該道個歉?還是是沒把門關上的人不好啊。不過真虧深津前輩能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,穿著不成套的衣服還板著臉說話,好好笑。而且剛剛是說了嘣?是因為動搖了嗎?那個深津一成……

  說來,大腿還是很粗壯啊,比高中時有過之而無不及,這也是當然的吧,整體都是穿著衣服也能分辨的肌肉強健。宮城幾乎是無意識地,坐在沙發上又吃了一個草莓大福。剛才掏出的紙條,就放在大福盒子的旁邊。

  本來,被那樣冷冷地說「無所謂」之後,是沒有打算費事整理什麼日程,反正他的行程表也不如實業團選手規律,參考價值有限;只是看了深津的日程後有些吃驚,想了想,既然要一同生活起居,這種程度的情報共享還是需要吧。

  原本就知道實業團選手同時要到公司上班,但他還以為僅限於上午,然而深津所屬的企業,實業團選手的上班時間是九點到三點,下班後再移動到體育館,通常在八點左右解散。

  雖然身為職業選手,也有一些跟籃球無關的工作內容,尤其是宣傳取向的,但無論怎麼樣,都還是緊扣著「籃球選手」的身分,就性格而言他也不排斥那類工作。然而以深津的情況,一天有一半的時間是作為上班族,對工作上接觸的人而言,他可能更像是「有在打籃球的社會人士」吧?

  明明是那麼優秀的控球後衛,身體條件也比自己還吃香。這就是他和家裡的「條件」嗎?

  深津的日程表還有一點令人在意,禮拜一不是到公司上班、練習,而是寫著「見習」,而且似乎不分賽季與休賽期皆是如此。有聽說大部分實業團選手,即使是有比賽的周末,禮拜一也照樣要到公司出勤,只有練習休息,這一天沒有練習的話,是完全沒有休息的意思嗎?話說回來,見習又是到哪裡見習?

  到底是該佩服,還是感到同情,已經搞不清楚了……不對,那傢伙的人生如何,根本不關我的事,就算結婚了,那也不是我自願的,我沒有責任,宮城命令自己不要多尋煩惱。

  聽見客房的門打開,然後是浴室門關上的聲音以及水聲,深津洗完澡在脫衣間吹乾了頭髮,又直接進到客房裡了。宮城靠在寬大的沙發上聽著屋內聲響,知道深津大約是在避著自己,起身關掉電視,進了主臥室幾分鐘後,果然就聽到深津又從客房出來的聲音。

  有點討厭啊,明明在同個家裡一起生活,卻這樣避開接觸。雖然誰都沒必要去討好對方,但他想起,深津也同樣沒必要買那盒草莓大福。

  自己已經不是高中時那個,對於和別人的關係不知該從何努力的小鬼了吧。

  所以,雖然不知道對方會怎麼想,就當作是為了改善氣氛,宮城在進臥室之前,在自己的日程上加了幾筆。

  深津穿著成套的深藍色睡衣,盤腿坐在沙發上,展開宮城留給他的紙條並撫平皺褶,由於是休賽期,宮城只大略寫了一些已經決定的行程、飯局,以及他通常在什麼時間起床出門等等。

  不過在紙條的最後,有一行用不同的筆所寫上的潦草字跡,標示的日期是這個禮拜六:

  「和深津前輩打街頭籃球?」

  深津以指尖滑過那行字,像是要再讀一次一樣。然後他拿了一旁放電話的邊桌上所備著的便條紙與筆,寫下「OK」,擺在了原本紙條所在的位置。
 

 

-tbc-

 

 

這個故事寫了一些篇幅後發現,雖然是有言情風格的題材、深津也有個彷彿可以霸總的設定,實際上卻沒有什麼帥氣的深津……不過畢竟比起帥氣,可愛才是最強的,所以沒問題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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