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開始並不是兩情相悅(三)

 深良,全年齡。

 

 

 


  說是打街頭籃球,最後是去了附近的大學使用戶外場地,好處是緊鄰體育館,有洗手間可以更衣。

  兩人起了一大早占得半個球場,暖身過後,宮城從球袋中拿出了球,沒特別說,深津就站到了防守位。運球聲在空曠的場中響起,宮城看見對方雙臂展開,蹲低了身子,深不可測的雙眼緊盯自己。

  好熟悉的情景。

  一瞬間,在他面前的不是迫於無奈訂下契約結婚、彆扭地相處著的、連友人程度的熟識都沒有的男人,而是那個他敬畏地挑戰過,在球場上以最單純的心志一較高下的優秀籃球員。

  球在手上,宮城才發現,能和他交手仍讓自己感到興奮。

  即使往後在高中、大學、職業聯盟,有過無數正式與非正式的比賽,高二IH與山王的那一場球賽,在宮城的人生中有著無法取代的意義。

  深津看見他的臉上閃過一個微笑。

  也許是因此有些分神,或者那單純只是個藉口──宮城運著的球巧妙地在背後換了手,看穿深津預測的方向,從另一個刁鑽的角度突破,出手的節奏也快得出奇,然後漂亮地空心落網。

  落下的球,被宮城撈回來,在地面響亮地拍擊著。

  「我可是比以前強了喔,深津前輩。」他一臉得意,手掌一推,橘紅色的球反彈至深津手中。

  「這我早就知道了。」

  深津手臂抬起,在原位也投了個空心球。

  「啊!這球不算!」

  「是宮城太大意了。」

  他們盡情地打到過癮為止,隨著時間推遲,球場人漸漸多了起來,也和陌生人一起打了幾場,才滿足地離開。

  「好厲害啊。」下到場邊,宮城撩起上衣擦汗,然後接過深津從運動單肩包中掏出的毛巾,抹著臉。周末的休息日他沒有為頭髮上造型,而是戴了個黑色頭帶,「真盡興,很久沒這樣打了。」

  「我也是。」

  宮城可以聞到深津身上止汗劑混合汗水的氣味。他們兩個用的牌子與款式不一樣,宮城用的標榜著海洋香氣,深津的則只寫著男用,沒有特別為香味命名,宮城覺得是一種接近肥皂的清潔氣味。

  自己也擦了一下汗之後,深津接著把水壺遞給宮城。自從婚約成立以來,兩人之間那拿捏不定的距離感,似乎暫時解消了,畢竟對他們來說,怎麼和一起打籃球的人互動,已經是反射程度的習慣了。

  「實業團選手不太會放假打球吧?」

  「嗯,畢竟是為人詬病的休息不足制度。」

  有些意外,深津前輩會說這樣自嘲的話。應該是在開玩笑吧?不禁懷念起高中時對方那獨特的說話方式,即使面無表情也不會純然感到嚴肅。

  「B聯選手也不一定,只是畢竟有自主練時間,看個人想法了。我也有認識為了減少受傷風險,基本不在練習跟比賽以外打球的選手。」

  「也是自我管理的一種喏。」

  「是啊。」宮城笑了笑,兩個人從球場邊緣走去體育館更衣。他看著深津的側臉,明明一如往常沒有什麼表情,卻感覺得出來比較放鬆,顯然是因為打球的緣故,甚至可以說,看起來心情不錯吧。

  「……從之前就有點好奇。」會像這樣挑起話題,也是深津情緒放鬆的一個表現,「宮城本來就知道我在實業團?」

  第一次兩家會面時,宮城自然而然提到他在實業團,其實讓深津感到有些驚訝。

  「嗯,」宮城點了一下頭,「最一開始是從誰那裡聽說的……榮治?湘北的傢伙?不太記得了,圈子內消息都會傳來傳去嘛。」

  說著,宮城突然噘了一下嘴,斜看了深津一眼:「我有在注意深津前輩的比賽喔,稍微。」

  「稍微。」深津有點想笑。

  「因為賽季重疊嘛,也不一定有轉播可以錄影,雖然至少是同個地區。因為這樣才開始注意企業聯賽的。」

  「哦……簡直像是我的球迷了嘛。」

  「……我很尊敬喔,作為選手的深津前輩。」宮城一邊以毛巾擦著嘴一邊說。「去年混合式大會的時候,很可惜沒有對上。」

  顯然是覺得說這樣的話有些難為情,才作勢擦汗而以毛巾掩住了嘴邊,視線也落在前方而不是看著深津。他的脖子上有殘留的汗珠,褐色、髮根濕潤的捲髮,越過頭帶落在額前,深津突然一個衝動伸手,撥開他臉前散落的髮絲。

  平時耷拉著眼皮的宮城,因感到意外而睜大眼睛抬頭看著他。

  「看來不會造成妨礙呢,頭髮。」深津說了個無力的藉口。

  「別說得好像自己還是平頭一樣啊。」

  進到隔間裡換衣服,深津才像是能好好意識自己的心情。雖然因為初遇的比賽是那樣的結局、引起了那樣的波瀾,想到宮城時總是混有複雜的情緒,然而剛剛的交手,即使不過是休閒式的──卻喚起了當年球場上的記憶,面對第一次聽說的隊伍、自己不擅長應付的嬌小靈活型球員,最印象深刻的,卻是那無論擊倒幾次都不灰心的堅韌,甚至反而讓深津自己一度打亂了節奏。

  對於宮城良田這一名籃球選手、這一個人──他又何嘗不是抱持著敬意與好感呢。

  從隔間裡出來,看見宮城站在洗手台前,對著鏡子整理頭髮,沾著髮蠟的手指,三兩下就梳整出了造型,但又盯著倒影左撥一下右捻一撮,講究地微調著。自從結婚之後,由於深津通常比宮城早出門晚回家,看見他頭髮放下的機會反而還比較多。

  「抱歉抱歉,馬上就好。」宮城一邊洗去手上的髮蠟,這麼說著。

  「慢慢來。」

  宮城頭髮放下來時,給人的印象較為幼小,上梳時,個性鮮明的臉龐則會毫無遮掩地露出來,這其中的落差,現在看來很有趣。

  換好衣服後,他們在附近吃了個飯,不是什麼特別的地方,只是對簡餐還挺用心的連鎖咖啡廳。

  面對面坐著,可能是因為出門時還穿著機能考量的運動服吧,現在看著換上便服的宮城,深津突然覺得他真是很喜歡打扮的人。除了走美式休閒路線但顯然經過搭配的衣服,項鍊戒指等小飾品也不少,明明在外換裝,連這點也不願意馬虎。

  「呃……是在想我為什麼不是戴婚戒嗎?」宮城遮掩了一下戴著裝飾性戒指的左手,略為困窘地問,深津才意識到自己盯著看了,「擔心弄丟嘛,風格也不是很合適……」

  「不是。」深津連忙移開視線,喝了一口咖啡,「我自己也沒戴著。」

  「平常上班的時候會戴嗎?」宮城以閒聊的口吻問。

  深津猶豫了一下,最後還是說了:「我從結婚前就在戴偽裝的婚戒了。」

  「欸。」眼睛,睜圓了,「不是吧?為什麼?真的有人會做這種事啊!」

  「可以減少一些麻煩。」

  「那是受歡迎男人的煩惱嗎?」宮城笑著。今天才開始幾個小時,看到宮城笑容的次數已經比先前加起來都多了。「不過為什麼,都沒有想要找對象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欸──就算不是認真的對象也沒有?」

  深津嘴角動了動,這根本不是已經結婚的兩個人會有的對話吧,「真的有那種心思的人,婚戒也擋不住。」

  「果然是受歡迎男人的煩惱嘛!」宮城大笑起來。

  「沒特別受歡迎……」

  「那個,是騙人的吧。」宮城手上拿著吃義大利麵的叉子,指著他,「這種條件會不受歡迎?」

  「這是在稱讚我?」

  宮城心虛地把沾著醬汁的叉子含進嘴裡:「客觀事實而已。」

  深津忍著不笑,低頭切自己盤子裡的咖哩蛋包飯,「宮城才是應該很受歡迎吧。」

  聊這個話題好嗎?雖然有所猶疑,但不趁著這個氣氛聊的話,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知道。深津想過,和知道家中作風而刻意保持獨身的自己不同,宮城本來應該有交往中的人才對。

  結果,宮城露出了有些複雜的表情。

  「我高中可是被甩王喔。」他吃了一大口麵,「後來在美國,光是籃球跟學業就忙不過來了,都是那種只有一兩晚的關係。」

  「聽起來大學挺受歡迎啊。」

  「才不是──笨蛋──」衝口而出後,宮城咬了咬下唇,「反正不是那樣,我沒跟誰長久交往過。」

  深津「嗯」了一聲,暗暗鬆口氣。雖然並不是說,這樣一來深津家的逼婚就有正當性了。他看過宮城列出的條件,特別寫明了停止對家人的任何騷擾,自己的家族做了些什麼,不需要明講也知道。

  但也都是這類防衛性的條件,宮城沒有向深津家要些什麼。這是一個不錯的判斷,要求越多,只會讓深津家更理所當然認為,對方應當在其他方面配合。

  「那個,我可以問嗎?」宮城抬眼看他,「禮拜一寫著『見習』是什麼意思?」

  深津咀嚼著蛋包飯,過了一會才回答:「深津家繼承人的見習,實際上就只是在我父親身邊做事而已。」

  「在另一間公司嗎?」因為驚訝而脫口而出,宮城馬上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愚蠢。不過深津只是點了一下頭。

  「他是深津製藥的執行長,但一個禮拜去一天也不能被交付什麼重要事情,大多時候只是跟屁蟲。小學生的職業體驗那種感覺。」

  最後一句話是刻意說來緩和氣氛的吧?宮城這樣猜想。對方的父親,他僅在婚禮見過一次面,連話都沒有說過,只留下了和深津無論面貌或氣質都很相似的印象。

  「……真虧你實業團的公司能夠接受這種安排啊。」

  深津看著他,首次忍不住笑意。

  「雖然名稱不一樣,目川金融是深津集團的旗下企業。」

  宮城紅了臉,這應該是某種程度的常識吧,但他確實不知道。「好──好厲害。」

  「沒什麼厲害的,我是不務正業的敗家子喏。」

  「沒有那種事……」雖然這麼說,但大集團的繼承人跑去打籃球,在家族的角度看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吧。宮城停頓了一下,然後說:「即使這樣也要待在球隊,真的很厲害。能感覺到,真的非常喜歡。」

  「不知道呢……說不定只是半調子的反抗心。」

  能否單純地歸類為喜歡,深津無法下定論。他不是那種能夠只憑藉熱情就去做一件事的人,但為了籃球和家裡周旋到如此程度,怎麼看都是非理性的,就連本人也無法說明這分執著從何而來。喜歡的是籃球,還是因為籃球遇見的夥伴,或僅是在打籃球時,得以脫出他從小所在的,極端重視血緣與階級的環境。

  「那樣也不是壞事,我是這麼想的。雖然媒體對於選手,總是喜歡強調熱愛籃球的心,但其實堅持做一件事的背後,有時往往沒有那麼了不起的理由不是嗎?這樣就不算是喜歡了嗎?」

  宮城以叉子玩弄著盤子裡的食物,沒有與深津目光相接。

  「宮城也有嗎?不是那麼了不起的理由。」

  對方瞄了他一眼。

  「高中時決定繼續打,只是為了追喜歡的女生而已。」

  「之後呢?」

  「華麗地被拒絕啦,剛剛不是說了嗎?沒有跟任何人長久交往過。」

  「我問的是籃球的事。」

  「……籃球的話,現在還在打嘛。」

  看來是不想說啊,這反而引起了深津的興趣,在外人看來像是一心投注在籃球上的宮城,在這種時候卻不願多談,像是有著比被學生時代喜歡的女生拒絕,還更難以啟齒的往事。

  雖然他跟宮城無論外表或性格,甚至是球風,都像是完全相反的類型,但在這種時候……卻隱約感覺到了彼此的相似之處。

  也因此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,而是改變了話題:「宮城接下來有別的事嗎?」

  「沒有,今天休息。」

  「那要去看電影嗎?有一部我想看的外國電影……」

  「好啊。」宮城笑了一下,「像約會一樣啊。」

  「都已經結婚了,約個會也不為過吧。」

  「是這樣沒錯。」

  準備離店時,深津摸了一下口袋,接著在包包裡找尋起來。已經從位子上起身的宮城,看著他埋首於雜物之中,問: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……皮夾,好像沒帶出門……」

  運動服、更換用的便服等物品在睡前就整理好了,所以沒有遺漏,偏偏在早上出門前,忘了把錢包從平時上班用的包包中移過去。

  「我帶著,我去買單吧。」

  深津抬頭以狼狽的眼神望著他,宮城噗哧一聲,這讓深津更狼狽了。

  「深津前輩,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一絲不苟嘛。」

  看見他的表情,宮城補充道:「這是稱讚、稱讚!」

  站在櫃台跟店員結帳時,宮城聽見深津在背後小聲辯解:「只有剛起床容易這樣。」

  接過店員找來的零錢,宮城控制不住浮在臉上的大大微笑。

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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